烛火在案头跳了跳,将郑灵萱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那影子随着她发抖的指尖,在半页命簿上轻轻颤动。
李小红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带着不敢置信的颤:\"小姐......你是说,写命簿的人,是你自己?\"
郑灵萱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前世书房里那枚印章的模样突然清晰起来——檀木底座,边角一道裂痕是她二十三岁那年被茶盏砸出来的,当时她蹲在地上捡碎瓷,管家说\"碎了也能盖合同\",她便留着没换。
此刻命簿上的朱红印记,连那道裂痕的弧度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刀刃,\"是'像我'的人。\"
话音未落,门帘被掀起半幅,苏瑶捧着一摞纸页冲进正厅,发梢还沾着夜露:\"比对结果出来了!
朱大富送来的旧书纸浆纹路、墨迹里的朱砂比例,和命簿残页完全一致。\"她将最上面一张纸拍在桌上,纸角还带着没干透的浆糊,\"这种纸产自江南'云隐坊',专做秘档用纸,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连作坊石牌都熔了——\"
\"巧了。\"
吴六的声音从阴影里闪出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身青布短打,腰间还挂着半块吃剩的芝麻糖,\"我下午蹲在茶棚听老人们唠嗑,说当年救火的领头人叫钱三癞子。\"他掰着手指头数,\"钱老三他爹行三,小时候出过天花,街坊都叫他三癞子。\"
正厅里的烛火突然明灭两下。
李小红手里的命簿残页\"啪\"地落在桌上,惊得程七的虚影都晃了晃:\"命簿非天定,乃'执笔人'以心头血书写。\"他的声音像古旧铜钟在敲,\"每写一页,折寿十年。
若你前世真与这印章有关......\"
\"那我此生来此,不是意外,是赎罪。\"郑灵萱接过话头,指尖慢慢抚过命簿上\"郑灵萱,最后一次机会\"的字迹。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穿来时的场景——雨夜里她摔在青石板上,怀里紧抱着半块碎瓷,对围过来的李小红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次一定要救下那个孩子。\"
\"小红。\"她转身,目光落在丫鬟发间那支褪了色的银簪上——那是她穿来第三日,用半块碎瓷换的,\"你记得我刚穿来时说过什么?\"
\"记得!\"李小红眼眶瞬间红了,她伸手去摸腰间的铜钥匙串,那是她做文书后郑灵萱亲手给的,\"你说'这次一定要救下那个孩子',当时你浑身湿透,怀里还揣着半块碎瓷,我问你救谁,你说'一个总在轮回里哭的孩子'。\"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郑灵萱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释然的狠劲——四百七十三次轮回里,她总以为自己是被命运选中的执行者,却原来,她不过是被写进命簿的\"棋子\"。
可现在,她摸着怀里那半块碎瓷,想起每次轮回里用它盛过的热粥、补过的破碗、救过的孩童,突然明白:或许命簿能写她的\"失败\",却写不出她粘补人生时落下的每一滴汗、每一滴泪。
\"小姐!\"
院外突然传来门房的吆喝。
李小红刚要掀帘,郑灵萱已先一步走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顾修然的青骓马正停在台阶前,他翻身下马时,腰间玉佩撞出清响。
借着灯笼光,郑灵萱看见他袖角沾着星点暗红——像是血,又像是某种染料。
\"查到什么了?\"她问,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锋利。
顾修然抬头看她,眼底的狡黠褪了几分,换作某种深沉的光:\"灵萱,我去了趟云隐坊旧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轻轻打开,\"在焦土里翻到这个。\"
布包里,躺着半枚残章——和命簿上那枚\"灵萱手录\"分毫不差,只是边缘的裂痕里,凝着暗红的血渍。
夜风卷起顾修然的衣摆,将他的话送进郑灵萱耳中:\"更巧的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发间晃动的银簪,\"云隐坊大火那天,有个穿月白裙的姑娘抱着个襁褓跑出来,怀里还揣着半块碎瓷。\"
正厅里的烛火\"轰\"地炸开个灯花。
郑灵萱摸着怀里的碎瓷,突然听见记忆深处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喊:\"阿姐,阿姐,粥要凉了......\"顾修然的拇指轻轻抚过布包上的焦痕,青骓马在院外打了个响鼻,将郑灵萱飘远的思绪扯回。
他展开画像时,月光恰好漫过窗棂,泛黄的纸页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娃娃攥着半块糖,眉眼像被水洗过般模糊——却在看到背面字迹的刹那,郑灵萱的指甲\"咔\"地掐进了桌案。
\"第472次失败目标:张翠花之子。\"她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子,\"原来他们不是让我重复,是换着人试错。\"
顾修然的指节抵着桌沿,骨节泛白:\"我在朱大富的地契夹层翻到七张这样的画像,最早的一张写着'第3次失败目标:林婉儿之母'。\"他袖角的暗红在月光下泛着暗褐,\"灵萱,你总说每次轮回都想救'那个哭的孩子',可他们根本没给过你同一个孩子。\"
郑灵萱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回来。
她摸出怀里的碎瓷,瓷片边缘还留着当年补碗时蹭的米糊:\"他们当我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她指尖划过画像上的字迹,\"可算盘珠子要是崩了,砸的是握算盘的手。\"
李小红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银簪在鬓角轻轻摇晃:\"小姐要引蛇出洞?\"
\"不错。\"郑灵萱将碎瓷往桌上一磕,\"放消息说命簿钥匙被我烧了——\"她抬眼看向苏瑶,后者立刻从袖中摸出火漆印,\"你去传,就说我今早气得把钥匙扔进炼丹炉,炉灰都撒进护城河里了。\"
苏瑶领命要走,又被郑灵萱叫住:\"把你那支嵌翡翠的步摇戴上。\"见苏瑶挑眉,她勾了勾唇,\"要让他们信我急得连首饰都摔了。\"
李小红已经从腰间摘下铜钥匙串,最末端那枚刻着云纹的小钥匙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真钥匙我藏在共议堂学堂的灶台灰堆里。\"她指腹蹭过钥匙齿痕,\"林婉儿每日卯时亲自清理灶台,除了她,连扫院子的老张都不敢多瞧一眼。\"
吴六突然从房梁上翻下来,芝麻糖的甜香混着夜露的湿:\"我去蹲守。\"他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皮囊,\"新得的拍影粉,沾到衣角就能留影,管他是鬼是怪,明早准保现形。\"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响过,共议堂的祠堂就窜起一道黑影。
郑灵萱缩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那道影子贴着墙根往石龛挪——石龛里供着的\"命簿钥匙已毁\"的假消息,是她让苏瑶用掺了荧光粉的墨写的,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
黑影的手刚触到石龛,吴六的拍影粉\"唰\"地撒了过去,那人惊觉不对,转身要逃,却被郑灵萱预先撒在地上的绊马索缠住了脚。
\"青......青莲?\"李小红举着灯笼凑近,照见那人袖口绣着指甲盖大的青莲,花瓣纹路与共议堂初代掌控者画像上的刺绣分毫不差,\"这是......\"
\"跑了。\"吴六的声音从屋顶传来,\"不过拍影粉粘牢了,明早就能洗出影子。\"他跃下来时,鞋底沾了些灶灰,\"对了,学堂灶台的灰好像被翻过——\"
\"无妨。\"郑灵萱盯着那抹青莲,眼底的冷意漫成了霜,\"他们要的不是钥匙,是确认我是不是真急了。\"
第二日清晨,李小红捧着沾着灶灰的记录本进来时,郑灵萱正用碎瓷片削着竹简。
\"小姐你看。\"李小红翻开本子,中间一页的竹纸被指甲划出细密的纹路,\"今早清理灶台时,灰堆里埋着这个。\"她指尖抚过那些划痕,\"是'别信你记得的事'。\"
郑灵萱的碎瓷\"当啷\"掉在地上。
她抢过本子,借着晨光辨认——那划痕的弧度,指甲用力的轻重,分明是她自己的习惯。
\"怎么会......\"她喃喃着,突然想起每次轮回初醒时的头痛欲裂,想起李小红说她总说\"救下那个孩子\"却始终说不出名字,想起顾修然找到的画像上,每个\"失败目标\"的眉眼都像被人刻意抹去......
\"灵萱?\"顾修然推开门,手里端着她常喝的桂花粥,\"早饭......\"
郑灵萱猛地抬头,他眼角的细纹、发间的碎光,都熟悉得让人心慌。
可她突然不确定——这些\"熟悉\",是真的刻在记忆里,还是被人塞进脑子的?
是夜,郑灵萱合眼不过半刻,便坠入了一片白雾。
有个声音在雾里轻轻喊:\"阿姐,阿姐,粥要凉了......\"
她循着声音跑,却总触不到那双手。
直到雾散时,她看见青石板上躺着半块碎瓷,瓷片上用鲜血写着:
\"你救过的每个孩子,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