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灵萱第三次从冷汗中惊醒时,窗外的雨丝正顺着窗纸缝隙往里钻,在青砖地上洇出星点水痕。
她攥紧被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又是那个暴雨夜的梦,她裹着浸透雨水的粗布襁褓狂奔,身后追兵的喊杀声像淬了毒的箭:\"不能让她记住脸!\"可每当她想低头看怀里婴儿的模样,那张脸就像被泼了墨的宣纸,糊成一片混沌。
\"小姐。\"林婉儿端着药碗的手在门框上顿了顿,青瓷碗沿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今日的安神汤我多放了半钱茯神。\"她走近时,郑灵萱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这是林婉儿自医馆学徒时就养成的习惯,总在药里添些能安抚情绪的草叶。
郑灵萱接过碗,指尖触到的温度让她恍惚想起前两日同样的场景。
林婉儿的手指搭上她手腕时,她看见对方眉心微微蹙起:\"脉象像被乱线缠过的茧。\"医馆出身的姑娘压低声音,\"不是中毒,倒像是......有人动了神识。\"
\"神识?\"郑灵萱的汤勺\"当\"地磕在碗沿。
她望着林婉儿眼底的担忧,突然想起昨日晨起时,铜镜里的自己眼尾泛着青,活像被人用指节狠狠揉过——可她分明记得睡前还仔细擦了香粉。
\"张娘子送新茶来了。\"李小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张翠花捧着茶盘进来时,茶盏相撞的轻响让郑灵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这茶摊老板娘如今做了共议堂接待使,袖口还沾着茶渍,手却在递茶时微微发颤:\"前日有个哑巴乞丐在我摊前坐了整宿,走时塞给我这个......\"她从衣襟里摸出枚铜钱,铜锈斑驳处隐约能看见歪扭的符文。
\"摄魂教!\"秦香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这位情报协理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素白的广袖一扬便抄走铜钱。
她指尖摩挲着符文边缘,眼尾的朱砂痣因紧绷的表情凝成一点:\"三年前西域邪教覆灭时,我见过这种刻着'妄'字的魂引钱,专门用来往人脑子里塞假记忆。\"
顾修然的手突然覆上郑灵萱后颈。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玉扳指的凉意,却让她发烫的皮肤舒服得轻颤:\"所以你梦见的暴雨夜,未必是你的过去。\"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墨玉,\"有人在给你种记忆。\"
郑灵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顾修然眼底翻涌的暗色,突然想起前日在祠堂发现的\"别信你记得的事\"——如果连自己的手迹都能被篡改,那她从小到大的记忆,那些与顾修然初遇时的桃花,与林婉儿分食的糖蒸酥酪,是不是都成了别人笔下的戏文?
\"哗啦!\"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众人转头。
钱老三正趴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刚才他躲在廊柱后偷听,此刻因后退时踩了青苔,整个人摔进了李小红刚换的荷花缸里。
这个曾骗她去乱葬岗找\"神兽线索\"的江湖骗子浑身滴着水,慌乱中抬手去抹脸,却有细白的粉末从他袖管里簌簌落下。
\"钱老三,你躲在这儿做什么?\"郑灵萱的声音像浸了寒潭的剑。
她想起今早换洗衣物时,从衣襟里掉出的纸条——\"你杀过人,不止一个\",字迹歪扭得像是刻意模仿孩童笔迹。
此刻她盯着钱老三发颤的指尖,突然笑了:\"李小红,把我今早找到的东西拿出来。\"
当那张纸条被展现在众人面前时,钱老三的脸瞬间白过了他身上的湿衣服。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被林婉儿的轻呼打断——姑娘蹲在他刚才摔倒的地方,捏起一点残留在青石板上的粉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味道......\"
郑灵萱望着林婉儿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她望着钱老三眼底闪过的慌乱,又想起这几日被篡改的记忆,唇角慢慢勾出一抹冷意:\"别急着说。\"她转身时,窗外的雨恰好打在窗纸上,\"有些戏,才刚开场。\"林婉儿捏着青石板上那点残粉的手指微微发颤,艾草香混着药炉里未散的苦气,从她袖底漫出来:\"这不是普通毒粉。\"她仰头时,眼尾因急火冒出的细红像根针,\"是'醒梦散'。\"
\"醒梦散?\"秦香玉的广袖\"唰\"地扫过廊柱,带得檐角铜铃叮当,\"我查过摄魂教典籍,这药专往人脑子里扎楔子——\"
\"不是扎楔子。\"林婉儿打断她,药童时养成的脆亮嗓音此刻哑得像砂纸,\"是撬封印。\"她将粉末凑到鼻尖轻嗅,喉结滚动两下,\"当年我师父治过个被邪教下咒的病人,说这药会把被封在神识里的记忆碎片,像拔线头似的往外拽......\"
郑灵萱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她想起那些重复的暴雨夜梦境,想起铜镜里自己眼尾的青痕——原来不是被种了假记忆,是有人在拼命撕开她本就被封死的真实过往!
\"钱老三!\"她突然低喝一声。
那江湖骗子正缩在荷花缸边发抖,湿衣服贴在身上活像只落水的蛤蟆。
郑灵萱一步步逼近,靴底碾碎地上的瓷片,\"你给我下醒梦散,是想让我记起什么?\"
钱老三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噗通\"跪了满地水:\"我没下!
是...是前日有个戴斗笠的人塞给我,说只要把粉洒在夫人常走的路上——\"
\"住口。\"顾修然的声音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子。
他不知何时绕到钱老三身后,玉扳指抵住对方后颈大椎穴,\"你袖管里还藏着半袋。\"
钱老三的脸瞬间白得像被抽干了血。
郑灵萱盯着他抖如筛糠的手,突然笑了:\"李小红。\"她转头时,发间银簪划出冷光,\"把他关进祠堂地牢。\"
\"是!\"李小红应得脆亮,伸手去拽钱老三胳膊。
郑灵萱却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小姑娘眼睛倏地睁大,旋即点头,指尖悄悄摸向腰间的刻刀。
地牢的霉味裹着潮湿的风灌进鼻腔时,钱老三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被按在青石板上,看着李小红蹲在墙角,刻刀在砖缝间划出细碎火星。\"你...你刻什么?\"他声音发颤。
李小红没理他,直到最后一笔刻完,才拍拍手起身:\"夫人说,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她退出门时,铜锁\"咔嗒\"落了地。
钱老三连滚带爬凑到墙根。
月光从透气孔漏进来,照见砖上歪扭的字迹:\"你爹死前说,别再碰命簿。\"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记忆突然翻涌——那年他爹咳着血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头:\"命簿写的是假命,改的是真魂...咱家这活,是替阎王爷擦账本,擦多了...擦多了会被账本吞了魂!\"
\"不...不!\"钱老三抱着头尖叫,声音撞在地牢四壁,\"我没碰过命簿!
我就洒了点粉!\"他突然想起什么,疯狂去扒自己衣襟,从最里层摸出个油皮纸包,\"是他们逼我的!
说我娘的病...说我娘的病只有摄魂教的药能治!\"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突然翻白。
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在地上,嘴角溢出白沫——正是摄魂教种下的自保蛊,一旦吐露核心秘密便会昏死。
郑灵萱站在地牢外,听着里面渐弱的动静,指尖轻轻叩着石墙。
顾修然的掌心覆上来时,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攥得满手冷汗:\"他说的命簿...是改命的?\"
\"可能。\"顾修然将她的手包进自己袖中,\"但更重要的是——\"他指节抵着她后颈,\"是谁在怕你记起。\"
回到主院时,烛火正被穿堂风撩得摇晃。
郑灵萱刚推门,便看见床头多了本蓝布包边的医书。
封皮上\"千金方\"三字是林婉儿的小楷,墨迹未干。
她翻开第一页,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空白处用朱砂笔写着:\"若你看到这页,请摸左袖内衬。\"
指尖探进左袖,果然触到块凸起的布片。
抽出来时,半片绣着墨竹的帕子落在掌心,竹枝间绣着半首诗:\"记得你不该记得的,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落款处,是她从未用过的别号——\"归墟逆鳞\"。
郑灵萱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帕子上的绣线还带着体温,像是刚从谁衣襟里拆下来的。
她想起林婉儿今日把脉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张翠花递茶时颤抖的手——原来早有人在暗处替她织网,等这团乱线自己露出线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透过窗纸,在\"归墟逆鳞\"四个字上镀了层银。
郑灵萱将帕子贴在胸口,能清晰摸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那些被\"醒梦散\"撬松的记忆碎片,此刻正顺着血脉往上涌,像无数细针扎着她的太阳穴——
归墟...逆鳞...
这四个字,似乎刻在她灵魂最深处。
她反复摩挲着帕子边缘的针脚,直到指腹被绣线勒出红痕。
廊下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她突然起身走向书案,蘸了浓墨在纸上重重写下:\"查林婉儿近三月接触过的人。\"笔锋顿了顿,又补了句,\"查'归墟逆鳞'。\"
墨迹未干,她将纸页折成小团,塞进信鸽脚环。
当鸽子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色中时,郑灵萱低头看向掌心的帕子,绣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某种被封印了千年的咒语,终于要在今夜,挣开最后一层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