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灵萱将那方洗得发白的布片平铺在案上时,林婉儿正解下腰间的乌木针囊。
医馆学徒时总沾着药渍的指尖,如今已养得修长,却仍习惯性地在针囊扣结上摩挲两下——这是她施术前的小习惯,郑灵萱记得清楚。
\"辨魂针需以活气引,\"林婉儿取了根三寸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烤得微烫,\"我会用针尾轻刺布角,若有残留气息,针身会显影。\"她抬眼望了望郑灵萱,见对方正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又软下声音,\"你若怕疼,我轻些。\"
郑灵萱摇头,喉间发紧:\"查清楚更要紧。\"
银针落下的瞬间,林婉儿的睫毛猛地一颤。
原本该是素白的针身,竟泛起两重淡影——一重是熟悉的暖金色,与郑灵萱腕间同心环的光色如出一辙;另一重却裹着层雾蒙蒙的青,像被揉皱的旧绢。
她捏针的手不稳,\"当啷\"掉在案上:\"这布......沾过两个人的血。
一个是你的,另一个......\"她盯着针影,声音发虚,\"和你同源不同龄。
像......像你女儿的血。\"
茶盏在郑灵萱手中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泼在虎口,她却浑不在意。
女儿?
她快穿千年,记忆里从未有过怀胎十月的温热,更遑论牙牙学语的小娃娃。
可林婉儿的家传秘术从不骗人,针影里那团青雾,分明带着她魂魄里特有的逆鳞震颤。
\"小姐!\"外间突然传来李小红的唤声。
文书记录员的袖口沾着墨渍,怀里还散着半卷未收的账册,\"我查了共议堂自成立以来的所有接生记录!\"她翻到某一页,指尖重重按在泛黄的纸面上,\"第三世界,您在破庙救下的早产女婴。
当时她只剩半口气,是您割腕喂血才续了命。\"
郑灵萱的瞳孔骤然收缩。
第三世界的记忆突然翻涌——暴雨倾盆的破庙,稻草堆里裹着襁褓的小身子比她手掌还小,哭都哭不出来,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她的衣袖。
她咬开手腕,血珠滴进婴儿发皱的唇缝,张翠花后来抹着眼泪说要收养,还问:\"这女娃该取个啥小名?\"
\"当时您说,\"李小红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阿娘'。\"
\"阿娘?\"郑灵萱重复这两个字,突然如遭雷击。
那是第三世界山村里的方言,小娃娃学说话时,\"阿娘\"正是\"娘亲\"的意思。
她想起快穿后总在记忆里晃的模糊身影——总穿着蓝布衫,在灶前熬药时会回头笑,说\"阿萱慢些吃\"。
原来不是生母,是她亲手救下的女娃,在时光里慢慢长大,成了她记忆里的\"母亲\"。
\"墨昭说过,你魂魄不属于任何世界。\"顾修然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掌心覆住她冰凉的手背。
他腕间青莲纹随着说话声轻颤,像在应和什么,\"也许你不是穿越者,而是某种'时间闭环'的存在。
你救下的孩子,后来成了你记忆里的'母亲'。\"
郑灵萱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怆然:\"所以命簿怕的不是我反抗,是怕我认出自己。
怕逆鳞者的魂魄在时光里绕成环,把他们精心编织的因果全撞碎。\"她望着案上的布片,那两重血影此刻竟缓缓相融,像春溪化冰,\"原来我找了这么久的归墟,根本不是什么牢笼......是我自己。\"
\"小姐!\"外间丫鬟的通报声突然打断了室内的静默。
郑灵萱抬头时,正见胡媚娘站在廊下。
曾经总画着妖异妆的女巫今日素着脸,发间连珠钗都没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那是她当年在山神庙被村民追打时的模样。
\"她......说有要紧事求见。\"丫鬟缩了缩脖子,显然也被胡媚娘的反常惊到。
郑灵萱望着廊下那道有些佝偻的身影,喉间的酸涩突然涌上来。
她转头看向顾修然,对方正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去看看吧。\"顾修然轻声道,\"不管来的是谁,我们都接着。\"胡媚娘跨门槛时绊了一下,青布裙角扫过廊下积水,溅起的水珠沾在她素白的袜底。
她僵在原地,指尖绞得裙料起了皱,抬头时眼眶泛红:\"我...我不是来捣乱的。\"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棉絮,哪还有半分从前仗着巫术作妖的狠劲。
郑灵萱起身时,顾修然的手在她后腰虚虚托了托。
她走得很慢,却在离胡媚娘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不是防备,是怕这脆弱的模样像薄冰,碰一碰就碎了。\"你说要紧事。\"她声音放得软,像哄林婉儿医馆里受了惊的小药童。
胡媚娘突然跪了下去。
青砖地硌得膝盖生疼,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仰头盯着郑灵萱腕间的同心环:\"我认得那种布。\"她喉咙发紧,\"当年我师父临死前说,逆鳞者能把命分成两段活——前半段做别人的女儿,后半段活成别人的娘。\"她指尖颤着指向案上那方布片,\"您救的女娃,后来成了您娘的血,就是这布上两重影子。\"
郑灵萱的呼吸顿住。
顾修然握她的手突然收紧,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骨——这是他们之间\"稳住\"的暗号。
她低头看向胡媚娘,对方眼底浮着层水光,哪里还有半分女巫的狠戾?
倒像当年在山神庙里,被村民用烂菜叶砸得缩成一团的小乞儿。
\"你们以为命簿在写别人?\"胡媚娘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它根本抄的是您的记忆!
您每次轮回的恩怨、爱恨、救的人、杀的敌,全被他们当模板刻进命簿里!\"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偷看过半页残卷...上面写着'逆鳞者第473次轮回:于破庙救早产女婴,血续其命'——和您第三世界的经历,一个字都不差!\"
\"啪!\"
茶盏重重磕在案上,郑灵萱的指节抵着桌沿泛白。
顾修然的青莲纹从腕间漫上来,在两人交握处凝成一片幽绿的光,像在替她稳住翻涌的气血。\"所以我娘...我自己救的女娃,是命簿照着我的记忆造出来的?\"她声音发颤,却带着破茧前的锐利。
\"不是造。\"
苍老的声音从梁上飘落。
程七的残魂显了形,半透明的身影裹着归墟罗盘的青铜纹路,连眼尾的皱纹都泛着古旧的锈色。
他望着郑灵萱,残魂竟有些发虚:\"百年前,您母亲——也就是您自己——撕掉命簿第一页时,血浸透了整卷绢帛。
她留的话我记了九百年:'别让未来的我,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
祠堂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郑灵萱望着程七,突然想起第三世界张翠花哄小女婴时哼的民谣——\"阿萱乖,阿萱睡,阿萱长大疼阿娘\"。
原来不是谁编的童谣,是她自己刻在命簿里的期待。
\"你现在做到了。\"程七的残魂慢慢消散,最后一句话裹在风里,\"你没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郑灵萱摸向胸口的符印。
那是顾修然在她生辰时亲手刻的,此刻贴着皮肤发烫,像在应和她剧烈的心跳。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酸,却比任何时候都清亮:\"我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模板。\"她转头看向顾修然,对方眼里映着烛火,亮得像要燃起来,\"我是郑灵萱,是逆鳞者,是...是你的妻。\"
顾修然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很深了。
郑灵萱是在祠堂前的老槐树下坐下的。
月光透过枝桠落在她膝头,符印突然烫得灼人。
她低头去按,掌心却浮现一行血字,像是用刀尖刻进去的:\"第475次修正启动——目标:阻止郑灵萱爱上顾修然。\"
她怔住。风掀起裙角,吹得符印上的血字微微发颤,像命簿在发抖。
\"他们终于慌了。\"她低笑出声,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抬头时,星空突然起了涟漪,无数个她在不同时空的影子重叠浮现——有初入江湖时握着剑的,有抱着小女婴掉眼泪的,有和顾修然在武林大会上并肩的。
所有影子同时转头,朝她扬起相同的笑。
\"这次,轮到我们改写你们了。\"
夜风卷着这句话掠过祠堂飞檐,符印上的血字突然迸出金芒。
郑灵萱盯着掌心那团光,眼尾的泪还没干,嘴角却已经扬起。
她知道,明天会有新的风雨,会有更狠的算计——但没关系。
因为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
而所有被命簿抄走的轮回里,从没有哪一次,郑灵萱会输。
她低头凝视掌心渐暗的血字,指腹缓缓覆上,像在应下某个跨越时空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