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皇城内外的风都换了味道。
往日里因储位之争而剑拔弩张的御书房,此刻只余下龙涎香淡淡的烟气,与一室静谧。
李承明已换上玄黑十二章纹的龙袍,金龙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威严自生。
他对面,晨王李承越一袭朱红亲王常服,那红色,像一团不灭的火,也像一道未干的血。
两人之间,一方紫檀木小几,上面没有奏折,只有两只白玉酒杯和一壶新启的陈酿。
“九弟,”
李承明执起酒壶,为对方斟满,动作从容,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此次风波,若非你力挽狂澜,朕的这江山,不知要多流多少血。”
他举起酒坛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承越:
“说吧,你想要什么?”
“只要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你想要的,朕都给得起。”
李承越仰头饮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在朱红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放下酒坛,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脸上绽开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初升的朝阳,纯粹得不染一丝尘埃。
“皇兄言重了。”
他摇了摇头,眼神却望向了窗外,仿佛穿透了这宫墙,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我先前与皇兄玩笑,说我是下凡历劫的火神……其实,并非玩笑。”
李承明的心猛地一沉。
“本应寿终正寝,方能归位。”
“可这凡尘的劫数,竟提前解了。”
李承越的声音变得空灵起来,带着一丝不属于人间的疏离,
“我的神识、修为、灵力……都回来了。”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李承明脸上,那双眸子里,是李承明从未见过的悲悯与温柔。
“所以,皇兄……我该走了。”
“走?”
李承明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抓住了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去哪?你……还能回来吗?”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属于凡人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李承越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安抚的力量。
“放心,红尘一梦,兄弟一场。”
“只要皇兄还在,我便会回来看你。”
他站起身,最后的酒液一饮而尽,将空坛轻轻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对了,我本名岩越,字洪超。”
“大哥可要记好了,千万别把弟弟忘了。”
李承明霍然起身,龙袍的衣角带起一阵风。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一字一顿道:
“好,朕记住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朕会命天下最好的工匠,为你塑金身,立神像。”
“让天盛的万民,都供奉晨王李承越,也供奉……火神岩洪超!”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
“这皇宫的大门,朕为你永远敞开。”
李承越深深一揖,衣袂无风自动,带着一种即将乘风而去的飘逸。
“皇兄,珍重。”
李承明没有说话,只是同样躬身,回了一个属于帝王,也属于兄长的、最重的礼。
当他直起身时,御书房内,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方小小的酒坛,还残留着仙人饮过的余温。
寿康宫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下一地温暖的金屑。
这里听不见前朝的纷争,只有岁月静好的安宁。
李承越踏入正殿时,福临公公正躬身守在门口,见他进来,脸上堆着恭敬而温和的笑:
“晨王殿下,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李承越回以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王子的矜持,只有归家般的轻松。
“有劳福公公了。”
他迈步而入,殿内熏着太后最喜欢的安神香。
主位之上,退位的太上皇李景庭与太后并肩而坐,像是寻常人家盼儿归来的父母。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李承越双膝跪地,叩首沉稳,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孺慕之情,
“愿父皇母后,福寿康健,岁岁平安。”
“快起来,赐座。”
李景庭抬了抬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淡然。
李承越谢恩起身,却在坐下的瞬间,迟疑地抬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父皇……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李景庭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气?父皇为何要气?”
那平静的语气,反而像一根针,刺破了李承越伪装的镇定。
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圈一红,嘴角一撇,竟露出了少年人般的委屈:
“父皇!您果然还在气我!”
“噗嗤”一声,是太后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孩子,你父皇那是逗你呢!”
李景庭终于放下茶杯,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那层帝王的威严如冰雪消融,只剩下父亲的慈爱与无奈:
“你啊,都快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承越立刻换上阳光灿烂的笑容,理直气壮地撒娇:
“在父皇母后面前,儿臣永远都是宝宝。”
一句话,逗得两位老人开怀大笑,满殿的阳光似乎都更暖了几分。
笑着笑着,李承越的笑容却慢慢淡了。
他敛了神色,认真地看着父母,轻声说道:
“父皇,母后,现在,该杀的已经杀了,该流放的也流放了。”
“天下太平……我,也该走了。”
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什么?!”
李景庭和太后,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越儿,你要去哪儿?”
太后的声音都在发颤。
李承越站起身,缓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那动作,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他再次双膝跪地,这一次,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金砖上。
“这一拜,不拜太上皇与太后,只拜我的父亲、母亲。”
他的声音清晰而郑重,
“谢你们,将我带到这人世间。”
“若没有这十四年的骨肉亲情,我……永远无法恢复神位。”
“此等大恩,孩儿没齿难忘。”
“唯有……祈求你们福寿绵长,百岁无忧。”
李景庭和太后,浑身一震,踉跄着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双双伸手,将他紧紧扶起。
四目相对,满眼都是来不及说出口的不舍。
太后握着他的手,泪水早已决堤:
“儿啊……不管你是天上的神,还是地下的仙,你永远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有空……就回来看看娘,成不成?”
李承越的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用力点头,喉咙哽咽,只吐出一个字:
“……好。”
李景庭握紧他的另一只手,这位曾算计天下的老人,此刻眼中只有坦诚与愧疚:
“越儿,父皇承认,对你的宠爱,曾是父皇手中最锋利的棋子。”
“可……可对你的疼爱,没有半分虚假!”
“你千万别误会!”
“我知道……”
李承越泪如雨下,声音破碎,
“我都知道……天生地长的火神,从未有过父母。”
“我羡慕了别人千万年……这次下凡,我真的尝到了亲情的滋味……我真的……舍不得走……”
“可是……”
三人再也说不出话,唯有泪水浸湿了衣襟,泣不成声。
良久,李承越止住泪水,郑重承诺:
“父皇母后安心养老,孩儿……定会常回来看望。”
两位老人抹着泪,不住地点头。
“儿啊,”
李景庭颤抖着说,
“出门在外,定要……小心。”
李承越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开父母温暖的手。
他后退几步,对着他们,行了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郑重的一个大礼。
然后,他挥泪转身,一步步走出殿门。
他的身影,融入了门外刺目的阳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如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殿内,只留下两位老人,和一室寂静的阳光,还有一个永远也等不回的、属于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