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铠钧放下手中酒杯,看着面前的驼背老人,眉头紧皱:“如果你想帮钟家报仇,就告诉我你的一切,才能让我安心。”
佘镇恶撤去一身气势,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却是没有喝,而是看着杯中酒,陷入良久沉思。
片刻后,他淡然一笑,好像有些释怀,开口说道:“十八年前,我佘镇恶与那老太监在平玄战场上互换一刀,身受重伤,跌境不止,玄天跌云天,因有国师一卦而逃往西域。”
“而后是钟家收留了我,自此我便只是钟家的人了。”杯中酒映着老佘苍老的面庞,他一字一句的说道,“钟家的恩我无以为报,钟家的仇我必然雪恨!”
钟铠钧再次从老佘身上感受到那股极其纯粹的杀意,他冷冷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当一只孤魂野鬼有了一个可以寄托的家,那他便会视之如命,谁把这个家毁了,那这只孤魂野鬼就会变成一只冤魂厉鬼,向所有人索命。”老佘的眸中映出血色,冷得吓人,“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从不介意再死一次。”
佘叔……钟铠钧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那个温柔的驼背老人,又冷冷问道:“我家以前的佘叔呢?你为了身份,就杀了他?”
他的手又握住了酒杯,只要佘镇恶敢回答“是”的话,那他还将摔杯为号,就此诛杀此獠,先为佘叔报仇,至于钟家的仇,他自己去报。
佘镇恶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并未在意,只是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真正的佘亚心已经死在了西域大漠中。当我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死了,我只在他身上找到一块钟家玉牌,于是我就代替他继续活了下去,从此就没有佘镇恶了,只有钟家老佘。”
老佘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了钟铠钧,并未有丝毫隐瞒。
原来……
十八年前,佘镇恶与空行公公互换一刀后,重伤跌境,逃亡西域大漠。
为什么会选择向西逃呢?
佘镇恶说因为那位大平国师李梦阳曾与自己说过一番话。
李梦阳对他说,既成大平供奉,想必吃了不少苦,我为你算一卦,且当回报。
卦相说,若有一天他身陷绝境,那希望只在西方,走投无路之时,那便一路西行。
国师还给了他一张亲手绘制的黄符,名为借尸还魂符。
此符,极其珍贵,法力极大。可在濒死时借此死尸而还神魂,不仅拥有死者生前全部记忆,还能继承自己前身所有修为,只是使用此符会损伤根基,此生再无法精近半步,但仍相当于另一条命了,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天境大修士。
他当时刚刚反杀了追杀自己的大玄修士,重伤之下,几近濒死。
但他仍坚信国师的话,继续强撑着身子一路西行,又在西域大漠中行了一天一夜后,他见到了一具被一刀刺死,却还尚且温热的尸体。
那具尸体旁,脚步凌乱,金银尽散,货物被乱翻一通,估计是被沙漠中的马贼杀人越货,夺财之后,一刀捅死,这在大漠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在见到那具尸体的瞬间,他便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那一刻好像国师就出现在他身旁,对他说你之命数在此,此时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了,凭自己这千疮百孔的体魄是活不下去了,别无选择下,他用出了那张借尸还魂符。
符箓燃尽,先是修补尸身,然后又引出他的神魂,借尸还魂,自此便在这具尸体上还魂重生。
凭借着生前的记忆,也知道了这具尸体的身份,很凑巧他也姓佘。
佘亚心,钟家的老管家,待人有礼和善,被老爷派往西域看送货物时,被同行商人伙同马贼杀人越货,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大漠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今天起他便是老佘了,是钟家的管家,他要回到金安城去,替老佘好好活下去。
他在埋葬了自己原来的尸体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上了那伙刚走不久的马贼与商人,全部杀尽,为老佘报仇,夺回了那批货。
做完这一切后,老佘就向着记忆中的方向出发。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是带着货物回到了金安城。
钟家老爷是个顶好的人,老爷见他回来很高兴,听完他讲述的一切后,并未责罚他,反而还埋怨他太过危险,不必为一批货物冒险。
此后他便是钟家的管家了,他感觉这样很好,操劳着钟家上上下下的事务,忙而充实,平静美好。
当每天忙完一切后,他总会坐在钟家大院的屋顶上,身旁摆上一壶浊酒,目送大漠残阳西坠,想着就此了却残生也挺好,而后一饮而尽。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老佘,还是那佘镇恶了。
不!自己当然是老佘了,大平末代首席供奉佘镇恶早就死在西域大漠中了。
至于那国师所炼的大平镇国神器,被他偷偷埋藏在了钟家大院后的葡萄架下,再也没有动过。
老爷察觉了他的变化,却并未多问,依旧让他看货送物,他做的都很好。
日子就这么一眨眼的过去了,十八年的时间让他真正成为了老佘,成了钟家的管家,有了一个家。
此时他才知道,国师给他的借尸还魂符,不仅能继承死者生前记忆,还会继承死者生前所有的情感。
他能感觉到,自己对金安城,对钟家,对老爷的情感越来越浓烈,这些已经是自己余下生命中不可分开的一部分。
当然了,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少爷,似乎老佘与他的感情比对老爷还要好,自己也是如此。
这十八年的时间,是他超百年的人生中最幸福安心的十八年。
直到……命运给他开了个血的玩笑。
他每月看送货物回来时,绝望了。
他跪在金安城的废墟上,看着眼前地狱的景象。
他疯了般奔向钟家大院,一片残垣断壁中,什么都没了。
老爷……钟家……什么都没了……
他浑浑噩噩地翻遍了整片废墟,却也只找到一封染血的家书,还有一张残破的羌域大旗。
是老爷给少爷的家书啊……
家啊……他瘫躺在钟家的废墟上,一手将家书紧贴在心口,一手死死抓住羌域大旗。
他目送残阳西坠,漫天血红,满眼血红。
国师曾问他想要干什么,他说他想要有一个家。国师承诺说会给他一个家的,让他可以放下一身杀业,也当做大平的谢礼。
现在……什么都没了。
错了啊!
为什么啊!
都是他的错啊!
如果他没有出城看货,凭着他的修为,不说护住整座金安城,也肯定可以护住整个钟家!
可为什么羌域屠城时,自己就偏偏不在!
命运原本已经对他垂青怜悯,为什么又要对自己开个血的玩笑?
佘镇恶,不明白。
老佘泪流满面,从废墟上站起身来,将家书收入怀中,开始向着玄皇城奔去。
少爷,还在那里……
钟铠钧沉默着听完他讲述一切,对老佘举起了酒杯。
老佘微微一愣:“少爷愿信我?”
“我信你身上对羌域纯粹的杀意。”钟铠钧的手颤抖地厉害,连酒杯都快握不住了,酒水不断从杯中洒落。
“佘叔,走一个?”
“少爷,走一个。”
“碰。”二人碰杯,都没有再说什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明是极好的葡萄美酒,可入口品味后,只有苦涩在喉,想吐却也吐不出来,只得咽回肚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