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未搅开的炼乳,浓稠地漫过东山褶皱,将苍翠的山林氤氲成水墨画卷。许前进屈膝蹲在新刨开的树坑旁,指腹摩挲着山茶树稚嫩的枝叶。树皮粗糙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褪色的蓝布袖口洇开深色的痕迹。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惊得树梢打盹的画眉\"扑棱\"飞起,扑散了一团晨雾。
\"前进哥!天大的好消息!\"小吴的声音裹挟着呼啸的山风炸开,听筒里传来他剧烈的喘息声,\"洛虎带着测绘队在东山东南那片地方转了整整三圈!合同都用烫金纸打印好了!\"对方激动得声音发颤,\"他说这选址绝了,背山面水藏风聚气,连设计院的专家都直拍大腿!\"
许前进用手背蹭去额角的汗珠,目光越过层层薄雾,望向远处晃动的红顶安全帽。施工队的测量旗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恍若散落在青峦间的彩色棋子。\"一切不要高兴的太早,资金到位了?\"他握紧铁锹,金属铲头戳进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到位了!到位了!\"小吴提高声调,背景音里传来纸张急促的翻动声,\"钩机下周就能进场!不过......\"他突然压低声音,\"洛虎到处打听高人,说要当面致谢......\"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耳畔,许前进的思绪突然飘回去年寒冬。洛虎的娘许大宝的媳妇洋气的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在结霜的田埂上踉跄打滑,镶着鸽子蛋大翡翠的手指死死攥着丈夫的胳膊,嫌恶地盯着裤脚溅上的泥点:\"这破地方连双干净的鞋都保不住!\"此刻他将铁锹深深插进土里,金属与岩石碰撞出清越的鸣响:\"就说是村民集体议出来的。若不是为了修通那条救命路......\"他的声音被山风撕碎,消散在松涛间,\"对了,转告洛虎,一切都按照正常流程办就行了,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别坏了葫芦弯的风气!\"
日头爬上中天时,许前进望着东山蜿蜒的山脊线。那里曾铺满他和周美丽捡柴火时留下的脚印,二十年多前那场暴雨冲垮山路的轰鸣,至今仍在耳畔回响。周美丽父亲蜷缩在担架上的苍白面容,被泥泞的道路阻隔成永恒的遗憾。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次,他要让葫芦湾长出翱翔的翅膀。
三日后,奠基仪式的红绸在山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燃烧的旗帜。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吴书记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遍山谷:\"今天,我们迎来葫芦湾村与腾飞公司的里程碑!\"他转身指向身后,钩机的铁臂划破薄雾缓缓扬起,\"这座疗养院不仅是钢筋水泥的建筑,更是咱们村民脱贫致富的新希望!\"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前进站在周美丽身旁,看着西装革履的洛虎走上台。昂贵的意大利皮鞋陷进碎石堆,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老总狼狈地踉跄半步。许前进想起小吴的描述:洛虎在休闲吧捧着粗瓷碗,连喝三大碗山菌鸡汤,油渍沾在定制西装的领口都浑然不觉。周美丽适时递来一顶草帽,遮住了他嘴角的笑意。帽檐阴影下,她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恍若山间凝结的晨霜。
当第一铲土石被掀起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山谷间回荡。飞扬的尘土中,许前进望着若隐若现的奠基石,恍惚看见二十年后的葫芦湾:疗养院的长廊上,老人们摇着蒲扇听盲艺人唱山歌;山脚下的休闲吧飘出碧螺春的清香,美丽姐系着碎花围裙穿梭在原木桌椅间;漫山遍野的茶树开着白花,宛如东山披上了一件轻柔的雪绒披风。
仪式结束后,洛虎踩着满是泥点的皮鞋追上来,手里攥着未开封的中华烟:\"许伯伯,听小吴说......\"
\"小吴记错人了。\"许前进背起装满茶树苗的竹篓,幼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就是个摆弄庄稼的农村人,哪里懂得什么生意经。\"他转身走向山林,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蜿蜒的山路渐渐重叠,最终融入漫天晚霞。
夜幕降临时,老槐树下亮起昏黄的马灯。许前进就着月光修补竹筛,竹篾在指间翻飞。周美丽端来新煮的凉茶,茶汤里漂浮着新鲜的薄荷叶,清香混着山风扑面而来。远处,施工队的探照灯刺破夜空,宛如坠落山间的银河,将正在沉睡的东山照得通明。
\"后悔把功劳让出去了,到手的肥鸭你还不想捡?\"周美丽的声音比山涧的溪水还要温柔。
许前进望着东山方向,机械轰鸣声隐约传来。他抿了口凉茶,清凉顺着喉咙蔓延:\"不是拣不捡的问题,我是不想和这小子有任何一点的纠结啊美丽姐,你看那些灯,多像咱小时候在草甸子捉的萤火虫。\"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闪烁的光点上,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只要葫芦湾能亮起来,是谁点的灯,又有什么要紧?\"
山风掠过树梢,送来远处疗养院工地的打桩声。在这片寂静的夜色里,许前进知道,有些东西比浮名更珍贵——比如周美丽眼角的笑纹,比如二懒爽朗的吆喝,比如小叶新酿的米酒香。而这些细碎的温暖,终将在东山的怀抱里,生长成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