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溽热如同无形的蒸笼,将整个葫芦湾紧紧包裹。老槐树枝叶间,蝉群扯着嘶哑的嗓子聒噪不休,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许前进佝偻着背,蹲坐在斑驳的树荫下,粗糙如树皮的指腹反复揉搓着晾晒的烟叶。辛辣的烟草气息裹挟着槐花的甜香,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钻进他的鼻腔。泛着裂痕的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屏幕上\"小吴\"二字猩红刺目,像枚生锈的铁钉,直直楔进他浑浊的瞳孔。
\"前进哥啊,告诉你一件事啊,请你务必做好心理准备。\"电流杂音裹着小吴颤抖的尾音从听筒里传来,让许前进正在卷烟的手指骤然僵住。细碎的烟丝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布鞋上,惊起几只觅食的蚂蚁。一阵热风掠过,槐叶沙沙作响,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投下摇曳的斑驳阴影。
\"葫芦湾的天塌下来我都能顶半个。\"许前进用拇指狠狠碾碎掌心的烟丝,指甲缝里还嵌着今早疏通水渠时残留的青苔,\"痛快点说!\"话音未落,听筒里传来的话语如寒冬冰锥,顺着耳道直刺心脏。
\"主管经济的副县长出事了,许大宝也在涉案名单里,洛虎也因经济犯罪被抓起来了,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许大宝这是儿子倒霉爹混蛋。\"小吴的声音压得比蚊子还轻,却在许前进耳边炸响惊雷。许前进猛地起身,枣木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槐树枝头打盹的麻雀。石板上的裂纹蛛网般蔓延,仿佛也在诉说着即将崩塌的平静。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翻涌——许大宝总是戴着金丝眼镜,藏青中山装永远笔挺,逢年过节必拎着自家腌腊肉来唠家常。去年除夕夜,酒过三巡,这人还红着眼圈握着他的手,信誓旦旦说要扩建石艺厂,带全村人奔小康。此刻那些画面突然扭曲变形,与三个月前村民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重叠,让许前进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南山石艺厂...也...\"小吴的声音突然被刺耳电流吞噬。许前进感觉呼吸一滞,恍惚看见二十多年前石艺厂奠基时,漫天纷飞的鞭炮碎屑;看见无数村民扛着铺盖,眼里闪着希望的光涌进厂区的热闹场景。如今那些轰鸣的机器、翻飞的石料,都化作镜中泡影,只剩厂房空荡荡的钢架在记忆里摇晃,发出寂寞的呜咽。
\"吱呀——\"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推开,二懒叔晃着竹拐杖踱进来,草帽檐下的眼睛闪着洞悉一切的光:\"我早说那小子是笑面虎!谁能想到他敢带人堵梁月工地的大门?\"竹杖重重戳向地面,惊得蚂蚁四散奔逃,如同此刻许前进混乱的思绪。
许前进跌坐在石凳上,三天前工地负责人的电话突然清晰起来。当时对方说有人举着横幅闹事,他还安慰说\"都是乡里乡亲,调解调解就好\"。此刻回想,许大宝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阴鸷,原来早有预兆。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许前进说道,“富贵姐说让我们抽空去她家坐坐!”
\"聚就聚呗。\"二懒叔突然转移话题,竹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蚂蚁堆,\"你知道嘛前进。这蛮子竟说开春了要带着我周游全国呢。\"许前进望着天边翻涌的墨色云层,想起扎羊角辫的小朵朵总爱在石艺厂门口数卡车,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如今厂子倒了,那些在流水线上做工的年轻人,该怎么咽下这口苦水?他们眼里的光,会不会就此熄灭?
暴雨倾盆而下时,两人刚走到村口。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激起的水雾里仿佛漂浮着村民们的叹息。雨水顺着许前进的皱纹蜿蜒而下,混着浑浊的泪水。他握紧被雨水浸透的枣木拐杖,任狂风暴雨拍打在身上。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年洪水泛滥的夜晚,全村人在齐腰深的洪水中手挽手筑起人墙。葫芦湾经历过洪水漫堤的绝望,熬过饥荒啃树皮的岁月,这道坎,只要脊梁不弯,就一定能跨过去。他在心中默默发誓,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