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书房。
柳荀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一件寻常的灰色锦袍,正站在书案前,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修剪着一盆文竹。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剪刀落下,多余的枝叶便无声地飘落。
书房的门被推开,柳夏青的父亲,柳诚,快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书卷的墨香,脸上却满是担忧。
“父亲。”
柳荀没有回头,剪下了最后一截枯黄的叶子。
“何事惊慌?”
“朝堂上的事……”柳诚的声音有些发紧,“都传遍了。陛下他……”
“嗯。”柳荀放下银剪,拿起一旁的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指,“知道了。”
柳诚看着父亲平静的侧脸,愈发不解。
“您……您就不担心?”
柳荀终于转过身,看着这个只知埋首书斋的儿子,眼神里没有波澜。
“收拾一下东西。”柳荀淡淡开口,“过几日,去京郊的庄子住上一阵。”
“去庄子?”柳诚一愣。
“陛下要个台阶下,我便给他一个。”柳荀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也算是,告老还乡了。”
柳诚看着父亲的背影,还是不明白。
他是个读书人,一辈子只在书本里钻营。他不懂,为何被人削官罢爵,在父亲口中,却成了“给个台阶下”。
柳诚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和父亲,终究是两种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
柳荀被罢官还乡的消息,只用了一个上午,就传遍了玄京的大街小巷。
城南的一家茶馆里,人声鼎沸。
说书先生停了嘴,所有人的耳朵,都竖着,听着邻桌传来的风声。
“听说了吗?太尉爷……倒了!”
“哪个太尉爷?”
“还能有哪个?柳太尉!”
“我的老天爷!”一个行商打扮的男人压低了声音,“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说倒就倒了?”
“还不是因为南边打了败仗!”一个消息灵通的汉子,把嘴凑了过去,“二十万大军!全没了!听说,那领兵的将军,都是太尉爷的人!”
茶馆里静了一瞬。
“那……那这天,是要变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可我听说,只是罢官,没抄家,也没杀头。”
“那也够瞧的了。柳太尉在朝里站了二十年,说拔就给拔了。”
“拔了才好!”一个年轻后生愤愤不平,“我三叔家的田,就是被柳太尉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给强占了!这种大贪官,早就该杀了!”
“你懂个屁!”邻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冷哼一声,“换个上来,就一定比柳太尉好?到时候,说不定刮得更狠!”
年轻后生涨红了脸,还想反驳。
老头却不再理他,只是端起茶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这玄京城,要起风了。”
而在另一处,达官显贵们常去的醉仙楼雅间内。
气氛,却更加凝重。
礼部侍郎王甫,工部的一个主事,还有几个品级不高的京官,围坐一桌。
菜,没怎么动。
酒,却已经喝了好几壶。
“王大人,”工部主事端起酒杯,敬了王甫一下,“今日这事……您怎么看?”
王甫没有碰酒杯。
“陛下的手段,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是啊,”另一个官员叹了口气,“看着是把柳太尉一撸到底,可又没抄家,没问罪。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放虎归山?”王甫冷笑一声,“那也得看这老虎,还有没有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你们没看明白吗?今日在殿上,是陛下输了。”
“陛下想杀人,可柳党势大,他杀不了。最后只能各退一步,一个丢官,一个保命。”
“那接下来……”
“接下来,就是神仙打架了。”王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太子没了柳家支持,元气大伤。二皇子看似赢了,可他绑着的那棵大树,现在也被砍了树冠。”
“真正的赢家,只有一个。”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咱们这些人,”王甫放下酒杯,看着窗外,“还是看戏吧。”
“这玄京的天,不是要变。”
“是,要塌了。”
皇帝,一连三日,没有上朝。
第一日,百官在太极殿外等到日上三竿,只等来大内总管王瑾一句“陛下龙体欠安”。
第二日,依旧如此。
第三日,还是如此。
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会,似乎没了下文。柳荀被罢官,南境的战事,皇帝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没有旨意,没有廷议。
整个玄京的朝堂,像一汪被搅浑的池水,在诡异的静默中,慢慢沉淀。
柳荀也看不透。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他索性不再去想。每日在府中后院,侍弄花草,修剪枝叶,像一个真正告老还乡的富家翁,再不问府外事。
坤宁宫内。
皇后谢氏看着眼前垂头不语的太子,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听说,你昨日,又与老二起了口角?”
苏鸣没有说话。
皇后叹了口气。
“鸣儿,”她的声音放缓了些,“你是太子,你的眼睛,要看着那张龙椅,不是只盯着你自己的兄弟。”
“储君,要有储君的胸襟。你越是与他争,你父皇,便越是觉得你沉不住气。”
皇后走到他身边,为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领。
“做好你自己的事。每日的课业,六部的文书,都用心去做。”
“你父皇,看着呢。”
苏鸣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温顺的神情。
“儿臣……知道了。”
皇后点点头,转身离去。
苏鸣看着母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缓缓走到殿内的那面巨大铜镜前。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温顺的神情慢慢褪去,只剩下阴郁。
柳荀在书房里,用一根细长的竹签,拨弄着笼中的一只画眉。
他算了算日子。
三天了。
皇帝没有动静,朝堂也没有动静。
这不正常。
柳荀放下竹签,对着门外开口。
“叫诚儿来。”
不多时,柳诚便匆匆赶来。
“父亲。”
柳荀没有看他,依旧盯着那只在笼中跳跃的画眉。
“明日,你就把翰林院的差事,辞了吧。”
柳诚一愣,急了。
“辞官?父亲,为何?!”
“我在翰林院虽是个闲职,可毕竟是清贵之地,与书本同僚为伴,在士林中,也有些许名望。这……这好端端的,为何要辞官?”
柳荀转过身,看着这个满脸焦急的儿子。
“你那些同僚,怎么看你?”柳荀的声音很平淡,“你还在乎这些?”
“那当然!”柳诚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儿子苦读半生,为的就是这点清名!如今无缘无故辞官,同僚们会如何看我?史书上,又会如何记我?”
柳-荀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他没有再说话。
拿起书案上的一方砚台,狠狠地砸在了柳诚的脚边。
“砰!”
砚台碎裂,墨汁四溅。
柳诚吓得猛地一哆嗦,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柳荀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去拨弄那只画眉鸟。
“没出息的东西。”
柳荀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书房里,只剩下柳诚一人,站在一地狼藉中,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