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没有回话。
熊炎那双狭长的眼睛在摇曳的火光里,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武阳的脸。
他嘴角扯开一个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武阳,”他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如铁钉砸进凝滞的空气里,“寒鸦关那次,让你侥幸脱身……是我熊炎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失手。”
武阳下颌绷紧,沉默着,目光沉静地迎向熊炎。周围的亲兵们,无论是熊炎带来的楚烈国精锐,还是武阳身后寥寥的刘蜀护卫,都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粗重的呼吸声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可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好运?”熊炎往前踱了半步,逼得更近,那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下来。
熊炎刻意压低的嗓音里,裹挟着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诱惑“看看你如今,刘蜀柱国上将军!位高权重,却也……如履薄冰吧?刘家那个小朝廷,能给你的,顶天了也就是一方权臣,到头来还不是替人看家护院?”
他顿了顿,目光如钩,死死攫住武阳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煽动:“帮我!武阳!帮我坐上楚烈世子的位置!只要我成了世子,将来承继大统……”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暗沉沉的夜幕和整个天下都揽入怀中。
“我许你的,是整个西南!刘蜀?让它姓武!你将是王!与我熊炎并肩,裂土封疆,共享这万里河山!什么忠义虚名,能比得上实实在在的权柄和疆土?”
皎洁的月光映得熊炎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忽明忽暗,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武阳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巨大的、足以让任何枭雄心动的许诺砸过来,却只在他眼中激起一片冰冷的、带着浓重嘲讽的火焰。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冷笑,像冰棱砸在冻土上,干脆、决绝,瞬间击碎了熊炎精心编织的野心幻梦。
“助你?”武阳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穿透了夜风,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熊炎,就凭你这副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的嘴脸?楚烈王眼没瞎!他若立你为世子,那才是楚烈国运将尽的征兆!”
武阳猛地抬手,指向熊炎那张瞬间阴沉下去的脸,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利刃。
“至于你这番背主求荣、寡廉鲜耻的悖逆之言,更是将你骨子里的卑劣龌龊,暴露得一干二净!与你为伍?”武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鄙夷与决绝,如同斩断一切牵连的利剑,“我武阳宁愿血溅五步,也绝不污了自己的刀!”
“好!”熊炎脸上的肌肉骤然抽搐,所有的伪善、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意。
他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冰冷刺骨。
“好!!”第二声,音量陡增,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震得篝火的火焰都猛地一矮。
“好!!!”第三声“好”字吼出,已是雷霆震怒!
那张英俊的脸庞彻底扭曲,狰狞如同厉鬼。他猛地一挥手,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彻底抹去!
“杀!”熊炎的咆哮撕裂了短暂的死寂,如同地狱吹响了号角。
“杀!”几乎在他手臂挥落的同时,他身后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楚烈国精锐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刀剑瞬间出鞘,冰冷的金属摩擦声汇成一片刺耳的死亡之音,无数道寒光骤然亮起,如同骤然扑出的毒蛇獠牙,凶狠无比地噬向武阳和他那圈单薄的护卫!
“列阵!护将军!”钱勇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敌人的喊杀!他那柄沉重的环首大刀早已化作一道咆哮的黑色飓风,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迎着最前方数柄刺来的长戟就狠狠劈斩过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火花在刀戟交击处猛烈炸开,刺眼夺目!
钱勇双臂虬结的肌肉块块坟起,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将几柄长戟荡开,但他魁梧的身躯也猛地一震,脚下踉跄着退了小半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刀柄蜿蜒流下。
“保护将军!顶住!”钱勇再次嘶吼,声音因用力而撕裂。他身后的刘蜀护卫,人人双目赤红,脸上再无半分惧色,只有拼死一搏的疯狂。
盾牌瞬间架起,组成一道脆弱的防线。长矛从盾牌的缝隙间毒蛇般刺出!
“噗嗤!”“呃啊——!”
利器撕裂皮肉、骨骼的声音,伴随着濒死的惨嚎,瞬间成为这废弃驿站里唯一的主旋律!第一波碰撞,残酷到了极点。
一个刘蜀护卫的长矛刚刚捅穿一个楚烈士兵的胸膛,鲜血狂喷,他自己也被侧面袭来的两把环首刀狠狠劈中肩胛和腰肋,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栽倒在地,血水混着泥土飞溅。
另一名楚烈士兵试图从盾阵侧翼突入,刚矮身钻过,迎面就被一柄沉重的铁骨朵狠狠砸在面门上!
那沉闷的骨裂声令人头皮发麻,红的白的瞬间喷溅在盾牌内侧。但持铁骨朵的刘蜀老兵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支刁钻的弩箭便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钉进了他的咽喉!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瞪圆了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死亡如同收割的镰刀,疯狂地挥舞。鲜血迅速在地面蔓延,汇聚成一条条粘稠、暗红的小溪,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火光在飞溅的血珠上跳跃,映出一张张因恐惧或疯狂而扭曲的脸庞。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血腥和尘土的味道。
“武阳!拿命来!”一声暴喝如雷贯耳!熊炎身侧一名身披重甲、如同铁塔般的亲卫猛将,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开山巨斧,无视那些刺来的长矛,如同狂暴的战车般撞开了两个挡路的刘蜀护卫!
他目标明确,那柄带着死亡呼啸的巨斧,撕裂空气,直取被众人死死护在核心的武阳头顶!势大力沉,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
劲风扑面,武阳瞳孔骤然收缩!生死关头,他猛地侧身滑步,动作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手中那杆银鳞枪如同毒龙出洞,没有选择格挡那势不可挡的巨斧,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闪电般直刺对方因全力挥斧而暴露的咽喉!这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找死!”那铁塔般的猛将怒吼,巨斧下劈之势微微一顿,想要变招格挡这阴毒的一刺。他没想到武阳竟如此悍不畏死。
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的刹那!
“将军小心!”钱勇那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在武阳身侧炸响!他完全放弃了自身防御,整个人如同燃烧生命的流星,合身扑上!他那柄环首大刀被他双手反握,刀柄朝前,不是劈砍,而是将整个身体和沉重的刀柄当作攻城锤,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撞向那猛将的腰肋!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颤的巨响!钱勇魁梧的身躯与那重甲猛将狠狠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力让那猛将下劈的巨斧彻底失去了准头,带着风声擦着武阳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溅起大片的碎石和泥土!
而钱勇这舍命一撞,也让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数柄从侧面刺来的楚烈长矛之下!
噗!噗!噗!
利器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三支染血的矛尖,带着碎骨和筋肉,毫无阻碍地从钱勇的胸前猛地透了出来!
血,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钱勇的身体猛地僵住,像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他口中喷出一大口带着气泡的浓血,那双因剧痛和疯狂而瞪到极致的眼睛,死死盯着武阳的方向,里面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托付。
“走……啊!!!”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从被鲜血堵塞的喉咙里,挤出这声破碎、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
这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气,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武阳的心上!
“钱勇——!!!”武阳目眦欲裂!那一声嘶吼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的耳膜,直插心脏!
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那是钱勇胸前喷涌而出的、滚烫的、兄弟的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看到钱勇那魁梧的身躯被三柄长矛贯穿,像个被钉在砧板上的破败玩偶,兀自挺立不倒;看到那柄环首大刀沉重地脱手,砸进被血浸透的泥泞里;看到钱勇那双怒睁的眼睛里,最后的光彩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只留下无尽的空洞和托付……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怒火、刻骨剧痛和毁灭欲望的狂暴力量,从武阳身体的每一寸骨髓里炸开!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烧、咆哮!喉咙里滚出野兽濒死般的低沉咆哮,银鳞枪在他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刺耳的嗡鸣!刀光不再是寒芒,而是化作了无数道带着血色残影的死亡漩涡!
“挡我者死!!!”
这一声怒吼,已非人声,如同九幽炼狱中爬出的复仇恶鬼!刀光泼洒而出,不再是精准的格挡与刺击,而是纯粹的、毁灭性的、同归于尽的穿刺!
“嗤啦!”一个试图扑上来捡便宜的楚烈士兵,连人带手中半截断矛,被这狂暴的银鳞枪斜斜刺穿!上半身带着惊愕的表情飞了出去,内脏和鲜血泼洒一地!
“噗!”另一个士兵举起的盾牌如同纸糊般被撕裂,连同他格挡的手臂一起被挑翻!
惨叫声此起彼伏!武阳状若疯虎,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攻不守!每一枪挥出,都带着钱勇溅在他脸上的滚烫热血,带着那声“走啊”的绝望嘶吼!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疯狂的进攻,在那密不透风、层层叠叠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短暂而血腥的缺口!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熊炎气急败坏的尖叫声从混乱战场的后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没想到武阳在绝境之下爆发的力量竟如此恐怖。
“将军!这边!”仅存的七八个浑身浴血、几乎人人带伤的刘蜀护卫,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护住武阳撕开的缺口两侧,用身体和残破的兵器,抵挡着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来的敌人。一个年轻护卫被长矛捅穿了大腿,惨叫着倒下,却死死抱住了捅伤他那士兵的腿,张口狠狠咬了下去!换来对方一声更凄厉的惨叫和随即落下的乱刀……
“走!”武阳嘶吼着,声音已经完全沙哑破裂,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数柄长矛钉在原地、依然保持着前冲姿势的魁梧身影——钱勇的头颅低垂,鲜血顺着他的战甲、顺着矛杆汩汩流下,在他脚下汇成一汪刺目的血泊。
那景象,如同最残酷的烙印,瞬间深深刻进武阳的骨髓深处!
“追!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熊炎的咆哮声在倒塌的烟尘后传来,气急败坏,带着一丝失控的颤抖。
烟尘弥漫,遮蔽了视线。武阳和紧随其后的十来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的残兵,头也不回地撞入驿站后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光线的莽莽山林!
马蹄声、脚步声、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声,还有身后远远传来的敌人气急败坏的呼喝和零星的箭矢破空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逃亡序曲。
冰冷的山风如同无数把小刀,狠狠刮过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汗水,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痛楚。
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那里被一个楚烈士兵的矛尖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温热的血正不断渗出,浸透了内里的衣甲,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马蹄踏在崎岖不平的山石上带来的震动,都像有钝刀在那伤口里反复搅动。
“呃……”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武阳猛地勒住马缰,战马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前蹄扬起。
他回头,只见队伍末尾一个年轻的士兵伏在马背上,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摔在冰冷潮湿的腐叶堆里。
一支短小的弩箭深深没入他的后心,只留下短短一截染血的箭羽。
旁边一个满脸血污、胡子拉碴的老兵立刻跳下马,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探了探年轻士兵的鼻息,又摸了摸颈侧的脉搏。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武阳,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将军,小七子……没了。”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麻木。
武阳的腮帮子猛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看着那具尚有余温、却已无声息的年轻躯体,看着老兵眼中那死寂般的绝望,仿佛又看到了驿站里那些倒下的兄弟,看到了钱勇……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把他……放到马背上。”武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们不能把兄弟留给熊炎的狗啃食。”
老兵默默点头,和另一个还能动的伤兵一起,费力地将小七子的遗体抬起来,横搭在一匹空着的战马背上,用绳子草草固定。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血,滴落在身下的枯枝败叶上,留下断续的暗红印记,如同一条蜿蜒指向地狱的路标。
不知在黑暗崎岖的山林中跋涉了多久,天空开始透出一点点深沉的墨蓝。
追兵的声音似乎被茂密的丛林和复杂的地形暂时甩开了。前方出现一条湍急的溪流,冰冷的水流撞击着河床中的巨石,发出哗哗的声响。
“停下!饮马!处理伤口!”武阳勒住马,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残存的十来个士兵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几乎是滚落下马背。有人扑到溪边,贪婪地捧起冰冷的溪水灌入口中,冲洗脸上凝固的血污,发出痛苦的呛咳。
有人倚着树干坐下,撕开破烂的衣襟,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用溪水冲洗,然后咬着牙,用烧红的匕首(仅存的火折子点燃了枯枝)去烙烫止血,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和压抑的痛哼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武阳没有下马。他坐在马背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石雕。
他的目光越过溪流,投向西南方那片更加深邃、仿佛巨兽蛰伏的莽莽群山。
那是刘蜀的方向,是归途,但此刻更像是一条布满荆棘、浸透鲜血的复仇之路。
溪水哗哗流淌,带着山林特有的寒意。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缰绳的右手上。那上面布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有敌人的,更多是……自己兄弟的。
钱勇最后喷涌而出的热血溅在上面的那种滚烫粘稠的触感,仿佛还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慢慢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半截被扯断的、染血的丝绦——那是钱勇环首大刀刀柄上的饰物!在混乱中,他撞开武阳的那一刻,这半截丝绦被武阳下意识地死死攥在了手里!
冰冷的溪风吹过,带着亡魂的低语。
武阳死死盯着掌中那半截被血浸透、颜色暗沉、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丝绦。
熊炎!
这个名字,在连说三个“好”字时阴鸷狠毒到极致的脸,如同用烧红的烙铁,一笔一划,带着皮肉焦糊的滋滋声,深深地、永远地烙印在了武阳的骨髓最深处!每一个笔画,都浸透了钱勇和所有战死兄弟滚烫的血!
“此仇不报……我武阳,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