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如何了?”
崔久的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这突兀的停顿,像颗石子投入心湖,瞬间搅乱了平静,勾起叶玉的好奇心。
她开口催促,声音里带一丝急切:“来的人是谁?”
崔久从未涉及官场,郡守之上的官职便分不清了,只知道那是个长髯老者。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几分,带着茫然与凝重:
“我也不知……他们说要传召你。”
传召?叶玉心头猛地一跳,到底是谁派头如此大?
叶玉对外宣称刘景昼死了不到半月,千里之外的京城便已派人星夜兼程来了?
这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此处是长治的庵堂,更深露重,许多人家早已歇下,不知是什么事,什么人急着见她。
一股强烈的好奇与隐隐的不安摄住心魂,难不成……
叶玉点点头,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只轻轻颔首,声音平淡无波。
“好,我收拾一下便去见客。”
崔久得了话,抬眸看一眼刘景昼,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无声地转身回去招待贵客。
叶玉转身看向刘景昼,那平复的心跳又渐渐加速。
刘景昼走上前,低声问:“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叶玉脸颊热起来,像被无形的火苗燎过,耳根也隐隐发烫。
有些慌乱地侧过身,不敢与之对视。
“你……你待在屋内莫要出去,我去去就回。”
她没有正面回答,匆匆撂下这句含糊的搪塞,便慌不择路地转身,迅速融入了庵堂回廊幽深的暗影里。
甫一脱离刘景昼的视线范围,叶玉立刻闪身藏匿于廊柱的阴影之后。
叶玉暗处背靠墙面,冰冷的青砖墙面紧贴着她的后背。
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腰间冰凉的短剑剑柄。剑鞘上那透骨的冷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平复慌乱的心跳。
她不敢回答。
她无法回答。
是因为处于深深的自责中。
她分明心系梁崇,为什么还是对刘景昼动了心?
她想不明白,难道……一个人可以喜欢两个人?
夜色浓稠如墨。
寒意透过薄薄的窗纸丝丝渗入,万籁俱寂,唯有风吹过檐角的风铎发出几声幽咽,更添几分孤寂与清冷。
刘景昼望着叶玉仓惶离开的方向,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竟让她躲了过去。
无妨,日子还长。
王闻之坐镇朝堂、表兄随陛下出征、梁崇驻扎萧关,眼下优势在他,他与叶玉朝夕相处,有得是徐徐图之的时间。
正堂。
此处灯火比别处明亮许多,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意。
崔久正略显局促地立在堂中,招待深夜前来的贵客。
为首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着朴素的深色常服,他端坐主位,不言不语,周身散发着久居高位的沉稳与无形的威严。
下座是三个随行吏属,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庙。、
耳畔听得脚步声轻响。众人循着声音回头,看见叶玉走出来。
叶玉先瞧一眼那老头,发现是见过几次的荀刿,他是皇帝心腹重臣,为何会来这里?
她收起心中的狐疑,上前拱手道:“荀大人,您怎么来了?”
荀刿以使臣的名义送来圣旨,走到一半路程,得知刘景昼遇刺身亡。
荀刿精神矍铄的双目闪过一丝狐疑。
这个女子曾假冒公主,与刘大人颇为相熟,眼下看她并无哀伤,倒有些彷徨慌张。
他澹然道:“叶姑娘,本官是来宣旨的。”
话刚说完,他从宽大的袖口掏出一卷玄黑绣龙纹的圣旨。
“叶玉接旨!”
荀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叶玉心口一凛,连忙一甩衣摆跪下,地面的寒凉自双膝穿过脊椎,直窜上脑仁,激得她浑身一颤。
众人慢一拍,随之趴伏聆听圣意。
在荀刿展开卷轴宣读时,她脑中浮现一个疑惑,为何会有圣旨?难不成……朝廷发现了什么?
在她出神间隙,荀刿开始宣读。
“皇帝敕曰:咨尔叶氏女……”
恢宏的辞藻、华丽的句式如同潮水般涌来,夹着一些晦涩的话语,大意她听懂了。
褒奖她助长治抵御敌军、解萧关之围有功……特封为嘉文君……赐汤沐邑……
叶玉松了一口气,不是来清算她便好。
她原本想为阿娘请封,可惜她不要,如今这尊荣竟落到了自己头上,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再无推拒的可能。
宣读完毕,卷轴合拢。
站在叶玉面前的荀刿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官场圆融的恭贺笑容。
“叶姑娘,恭喜啊,此乃陛下隆恩浩荡!”
叶玉抬头,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双手恭敬地高举过头顶,接了圣旨。
“臣女叶玉,谢陛下隆恩。”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荀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慈和。
“皇后娘你。”
想起那个温柔的人,她们也曾短暂做过一段时间的母女,虽然是假的。
她眉眼间总是含着淡淡的笑意,极少动怒。
叶玉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她垂下眼帘,恭敬道:
“多谢大人传话。娘娘慈心,臣女感念。不知大人何时起程返京?臣女……有些微薄心意,想烦劳大人代为转呈皇后娘娘。”
荀刿伸手抚了抚颌下花白的长须,“京中诸事繁杂,耽搁不得。明日一早,老夫便要动身了。”
得了确切消息,叶玉心中了然。
“不知大人下榻何处?可要在寒舍住下?”
她的目光扫过堂中侍立的三个吏属和门外隐约的人影,庵堂简陋人多,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她不过客气几句。
果然,荀刿立刻摆摆手,笑容依旧。
“不不不,老夫已在燕回县驿馆安置妥当,你若要寻我,切记在明日正午之前,至驿馆寻老夫即可。”
叶玉点头应下,不再多言,恭谨地将荀刿一行人送出庵堂大门。
门一开,暗沉如墨的夜色里站着如木桩寂静的兵甲,他们一言不发地围着庵堂。
他们身着盔甲利刃,盔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叶玉含笑望着车马碾过冰冷的寒风,消失在夜色尽头,长舒一口气。
崔久沉默寡言,方才一直在旁边斟茶,把这些大人物送走,才发现后背冒一层冷汗。
夜已深,他无声地对叶玉拱了拱手,匆匆离开庵堂。
叶玉拿着手中的圣旨,封君之荣,汤沐之邑……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通往后院的小门处,窸窸窣窣地探出几颗小脑袋,是被动静惊醒的孩子们。
他们怯生生地缩在门后阴影里,等人走了才敢出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带着未散的惊惶,“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呀?”
叶玉语气柔和道:“没事了,快去睡吧。”
他们闹着叶玉将完全没见过的圣旨看一遍,才一哄而散回到后院睡了。
宋采不知何时已披着一件素色外衣,静静地伫立在院子中央,等人走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时,才缓缓走近同叶玉单独说话。
她极力与长安宋家、皇室撇开关系,可他们若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如何也躲不掉。
玉儿是无辜的,当年的恩怨不该波及她身上。
宋采将一件外衣轻轻披在叶玉略显单薄的肩头,拢了拢衣襟柔声道:
“玉儿,阿娘……要你答应一件事,可以吗?”
叶玉懵懂道:““阿娘尽管说便是。”
宋采的嘴角向上弯了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她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心一狠,言辞正色:
“我要你这辈子不许再去长安,更不能与皇后一家有牵扯。”
不去长安?这于她而言并非难事,但叶玉松快的笑意逐渐消散。
叶玉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低声问:“为何?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去长安,她轻而易举便可做到。
可她想知道背后缘由,阿娘这般慈善的人绝不会让她做这种事情,背后必有缘由。
宋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女儿探询的目光,笑容显得更加僵硬,带着明显的敷衍。
“没什么,阿娘只是……只是昨夜做了个很不好的梦,梦见你去了长安,过得……很不好。”
她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叶玉的双肩,力道之大,让叶玉感到疼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急迫:
“答应我好吗?”
叶玉心中的疑惑更深,只犹豫片刻便点头,长安没什么好的,阿娘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宋采看她答应得爽快,心中的那份担忧消散不少。
“阿娘也是为了你好,你只需要明白,我绝不会害你。”
话语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神秘与沉重,但宋采不挑明,叶玉只当她被噩梦魇住了心神,受了惊吓。
立即附和着柔声安抚道:“阿娘,你放心吧,我以后绝不会再去长安。”
看她如此郑重其事的保证,宋采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露出释然的笑容。
“早点休息吧,明日阿娘给你做好吃的。”
说起睡觉,叶玉走上前,拉着宋采的衣袖,近距离接触,她嗅到了阿娘身上独有的香气。
她拉长尾音,娇怯道:“阿娘,今晚我跟你睡。”
宋采差点忘了,刘景昼正睡在她屋里,她无处可去。
她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和秘密。
看着女儿依赖她的模样,心中软成一片。
“好。”
看见阿娘答应,叶玉道:“我去同刘景昼说一声,便去找你。”
宋采含笑点头,转身回屋准备棉被,入冬天寒,得多盖一点被子防止着凉。
叶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刘景昼正靠坐在窗边的阴影里,闭目养神,他引诱不成,又恢复成原先那般的冷漠臭脸。
她叮嘱刘景昼往后不可现身,毕竟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死了。
“往后,便称你为‘景公子’,若需出行,务必以帷帽遮面,绝不可大意。”
他淡淡嗯了一声,俨然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瞧见叶玉手中有一卷玄黑圣旨,低声问:
“那是什么?”
“是陛下的封赏。”叶玉将圣旨递了过去。
封赏?
刘景昼眉峰微挑,心中掠过一丝好奇。
他接过来细瞧,玺印加盖的绢面写着一大串文绉绉的话。
总结起来就是:她有功,封为嘉文君。
这工整得一丝不苟、透着浓浓书卷气的字迹……
刘景昼几乎一眼就认出来,是王闻之的手笔!
嘉文?
刘景昼一眼就看透他的小心思,这姓王的想写的是佳闻、嫁闻吧?
王闻之这个道貌岸然的心机男,还挺会夹带私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