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几乎是踩着心跳的鼓点,穿过庵堂幽深曲折的回廊。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却压不住她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方才刘景昼那灼人的目光、低沉的追问,还有那未出口的答案,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紧紧贴在她的意识上,烫得她心神不宁。然而,这片刻的慌乱与旖旎,在踏入前院、瞥见那灯火通明的正厅时,瞬间被一股更沉重的、冰冷的现实感碾得粉碎。
厅内灯火煌煌,映得四壁生辉,与庵堂其余角落的清冷幽暗形成刺目的对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属于这里的、浓重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名贵熏香的气味,试图掩盖,却更添几分刻意与压迫。几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侍卫,如铁铸的雕像般分立门侧和厅角,目光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包括刚刚踏入的叶玉。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来客的分量。
厅堂中央,端坐着一位长髯老者。他身着深紫色暗纹锦袍,头戴乌纱幞头,身形清癯,面容肃穆,一双眼睛虽微阖,却似蕴藏着洞察秋毫的锐利。他手中捧着一盏青瓷茶盏,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这深夜庵堂的寂静,本就是他府邸的日常。此人正是钦差大臣张甫同,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
崔久垂手侍立一旁,额角似乎隐有汗意,大气不敢出。看到叶玉进来,他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里面充满了担忧和无声的警示。
叶玉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关于刘景昼的种种杂念强行按下,如同将汹涌的潮水锁进最深的闸门。她挺直了背脊,步履平稳地走上前,在距离老者约五步远处停下,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清朗,听不出丝毫慌乱:“小女子叶玉,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张甫同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却像冬日里沉静的深潭,幽冷、深邃,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的力量,瞬间落在了叶玉身上。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价值的眼神,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叶玉。那目光扫过她素净的衣裙,略显苍白的脸颊,最终定格在她那双竭力保持平静、却难掩深处一丝惊疑与倔强的眼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厅内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叶玉自己几乎要冲破耳膜的心跳声。她感到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过她的皮肤,让她指尖冰凉,后背却沁出一层薄汗。她强迫自己迎视着对方,不卑不亢,但袖中的手,已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良久,张甫同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脆却沉重的轻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叶姑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字字清晰,敲打在叶玉紧绷的神经上,“老夫奉旨而来。深夜叨扰,实属情非得已,还望姑娘海涵。”
“奉旨”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叶玉心头。她面上极力维持的镇定瞬间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果然!是京城!是龙椅上的那位!
“大人言重了。”叶玉稳住声音,尽量让语调平缓,“只是不知……圣上远在京城,有何旨意需在这偏僻庵堂,夤夜传达于小女子一个未亡人?”她刻意加重了“未亡人”三字,既是表明身份,也是一种试探。
张甫同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浅,几乎难以捕捉,更像是一种嘲讽的余韵。“未亡人?”他重复了一遍,目光如针,再次刺向叶玉,“刘景昼,刘将军,当真……殁了?”
这句话问得平淡无奇,却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直刺叶玉最深的秘密。一股寒气从她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厅内烛火的光晕在她眼中似乎晃动了一下,周围的空气骤然稀薄。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
“大人何出此言?”叶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强迫自己直视张甫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将军为国捐躯,英年早逝,此事……早已禀明朝廷。将军灵柩……亦由亲兵护送,不日将抵京城。大人深夜至此,便是为了确认此事?”她试图将话题引开,语气中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悲戚与不解。
张甫同并未被她的悲情所动,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叶姑娘,”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老夫奉的是密旨。查的,便是刘景昼将军‘殉国’一事,是否……另有隐情。”
“密旨”!“隐情”!
叶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入肉里,疼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刘景昼就在咫尺之遥的后院!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她脑中炸响。若是被发现……那后果她不敢想象!不仅刘景昼必死无疑,她,崔久,甚至整个庵堂,恐怕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大人!”叶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和悲愤,“将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您身为朝廷钦差,深夜闯入清修之地,对一个刚刚失去夫君的弱女子口口声声质疑‘隐情’,是何道理?难道将军的忠勇,朝廷的褒扬,都是假的吗?还是说……有人见不得将军身后哀荣,定要往他忠魂之上泼脏水?”她眼眶瞬间红了,泪水盈然欲滴,身体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将一个痛失爱侣、又遭无端质疑的悲愤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以情动人,以悲拒查。
崔久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劝阻叶玉的“放肆”。
张甫同静静地看着她表演,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锐利得惊人。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任由叶玉的悲愤在厅中回荡。直到叶玉的控诉声落,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时,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叶姑娘,悲痛之情,老夫理解。然,国之大事,容不得半分私情与……欺瞒。”他刻意在“欺瞒”二字上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紧锁着叶玉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叶玉的心沉到了谷底。这老狐狸根本不为所动!他是有备而来!
“将军殉国的详情,兵部虽有战报,然……”张甫同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细长物件。那明黄色刺得叶玉瞳孔猛地一缩!只见他缓缓揭开锦缎,露出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佩,雕工极其精湛,刻着繁复的螭龙纹样,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玉佩下方,系着半截断裂的、染着深褐色污迹的丝绦。
“这枚螭龙玉佩,乃御赐之物,刘将军从不离身。”张甫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它是在距离主战场二十里外的一处山谷密林中寻获。发现时,玉佩完好,丝绦断裂,而周围……”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叶玉,“有激烈打斗的痕迹,血迹斑斑,却……并无将军尸骸。”
轰——!
叶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九天惊雷劈中!她死死地盯着那枚玉佩,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这正是刘景昼当日遇伏逃脱时遗落的贴身之物!她千算万算,以为处理掉了所有痕迹,却万万没想到,这枚玉佩竟然落到了朝廷手里!还被当作追查的铁证!
刘景昼曾轻描淡写地说过玉佩在混乱中丢失了,她以为是被叛军或山匪捡走,早已石沉大海!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钦差手中?还在距离主战场那么远的地方被发现?这老狐狸究竟掌握了多少?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在这枚冰冷的玉佩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瘫软下去。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高脚花几,一只插着枯枝的细颈瓷瓶摇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这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甫同将她的失态尽收眼底,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探究。“叶姑娘,认得此物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的寒意,“玉佩在此,血迹斑斑的打斗痕迹在此,唯独不见将军尸身。你对外宣称将军‘尸骨无存’,死于乱军之中。可这枚御赐玉佩,为何会出现在远离主战场、人迹罕至的山谷密林?打斗痕迹又是何人所留?将军他……究竟是殉国,还是……别有所踪?”他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叶玉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冷汗顺着叶玉的鬓角滑落,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否认?玉佩就在眼前!承认?那是万劫不复!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刘景昼的脸在晃动,还有那句未答的追问在耳边回响。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仿佛看到冰冷的枷锁已经套上了她的脖颈。
就在叶玉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致命一击压垮的瞬间,一个低沉、压抑着无边怒火与凛冽杀意的声音,突兀地、如同冰层碎裂般,从通往内院的那扇虚掩的门扉后响起:
“张大人好手段!寻踪觅迹的本事,比之猎犬亦不遑多让!”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厅堂!
叶玉如遭电击,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绝望——他出来了!他怎么出来了?!
崔久更是骇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厅角那些如雕塑般的侍卫,反应最为迅速。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锵啷啷”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数把长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烛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齐齐指向门口!杀气骤然弥漫,将原本就凝重的空气切割得支离破碎。
张甫同的动作也顿住了。他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不是惊愕,而是一种仿佛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了然于胸的深沉。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玉佩,目光越过摇摇欲坠的叶玉,锐利如鹰隼般投向那扇门。
在数道冰冷刀锋的锁定下,在张甫同穿透性的目光注视下,在叶玉惊恐欲绝的眼神中,那扇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彻底推开。
刘景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不再是叶玉记忆中那个重伤虚弱、需要她小心遮掩的“亡魂”。此刻的他,站得笔直如松,即使只穿着庵堂里最普通的深灰色粗布僧袍,也掩不住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属于百战名将的凛冽气势和天生的贵胄威仪。他面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寒星,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恨意、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一步步走进厅堂,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他无视那些指向自己的、闪着死亡寒光的刀锋,目光如两柄淬了毒的利剑,死死钉在端坐主位的张甫同身上。
“景……昼……”叶玉失声低唤,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想冲过去阻止,想将他推回去,想用身体挡住他,但巨大的恐惧和眼前森然的刀光让她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他暴露了!一切都完了!
张甫同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刘景昼,脸上那丝细微的了然终于化开,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审视,有探究,有久别重逢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深沉。他抬起手,对着那些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扑杀而上的侍卫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侍卫们虽然依旧刀锋前指,杀气腾腾,但动作却明显凝滞下来,警惕地观察着局势。
“刘将军,”张甫同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刘景昼的方向,竟然微微欠了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同僚之礼,“一别经年,将军……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