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那两个字——“接旨”——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灵堂轰然炸响!裹挟着积压了数年的血海深仇、被践踏殆尽的忠诚、以及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撕裂了所有虚伪的平静。香案上,刘老将军牌位前那三柱将熄的残香,被这无形的气浪猛地一震,灰白的香灰簌簌剥落。
张甫同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狂喜直冲顶门!成了!他胸腔剧烈起伏,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凝聚了千里奔波的疲惫和背负身家性命的千斤重担。握着密旨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得偿所愿的激荡。
“将军!”叶玉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地劈开了空气。她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来,可双腿软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徒劳地蹬了几下,反而更狼狈地瘫软下去。泪痕在沾满香灰的脸上冲出沟壑,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但更深、更沉的是骤然放大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恐惧——这不再是纸上谈兵的谋划,这是踏上了万丈深渊边缘的独木桥!再无回头路!
刘景昼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牵引,瞬间从张甫同身上移开。他猛地侧身,那燃烧着血与火、沉淀着无尽痛苦与毁灭的双眸,如同两道自地狱熔炉中拔出的赤红利刃,带着千钧重压和不容置疑的意志,死死钉在了瘫软的叶玉脸上!
“阿玉,”他的声音压了下来,不再嘶吼,却低沉得如同滚过厚厚云层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砸在叶玉的心上,“你还要拦我吗?”
这一问,是最后通牒!是斩断所有软弱与幻想的闸刀!
叶玉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所有的犹豫,所有对“安稳”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奢望,所有对“谋反”二字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这双燃烧着复仇烈焰、映照着刘家满门血色的眼睛面前,在这声“血债血偿”的号角声中,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被碾得粉碎!连齑粉都不剩!
父亲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母亲悬梁时飘荡的衣角,兄长被拖走时地上蜿蜒的血痕……那些被她死死压在心底、用“忠君”二字麻痹自己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滔天的悲愤和恨意,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不……不拦!”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灰烬肆意横流,声音却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和尖锐,如同受伤母兽最后的嚎叫,“将军!阿玉……誓死追随!血债——血偿!”最后四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的腥气和骨的硬度!
“好!”刘景昼眼中赤红的光芒暴涨,如同两轮血月!他不再看叶玉,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扫向灵堂外黑沉沉的夜色。那夜色深处,似乎有无数的眼睛在窥探。
“张大人!”刘景昼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号令千军的煞气,“秘旨所示,第一要务?”
张甫同精神一振,方才的狂喜瞬间被肃杀取代,他下意识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如爆豆:“城西,武库!守将韩冲,乃太师心腹走狗!秘旨言明,武库重地,内有甲胄兵刃,足可武装死士八百!乃破局之关键!然韩冲其人,顽固如石,唯太师之命是从!陛下料定,他必不会奉旨开库!秘旨有言——”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遇顽抗,格杀勿论!以雷霆手段夺之!迟则生变,太师耳目遍布京城,消息恐已走漏!”
“格杀勿论…”刘景昼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边竟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屠刀出鞘前的寒光。“好一个格杀勿论!正合我意!”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起一股劲风,“阿玉!”
“在!”叶玉不知何时已挣扎站起,尽管身形还有些摇晃,但那双含泪的眼眸深处,已燃起同刘景昼如出一辙的、近乎疯狂的火焰。恐惧仍在,但已被更汹涌的仇恨和决绝彻底点燃、压服!
“点府中亲卫!能战者,皆随我来!”刘景昼的命令简洁如刀,“张大人,你持密旨,守在此处!灵堂便是中军帐!府外但有异动,无论何人,靠近者,杀无赦!”
“遵命!”张甫同肃然应诺,紧紧攥住那卷染血的黄绢,如同握住了最后的凭依。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已是这滔天巨浪中最后一块压舱石。
“走!”刘景昼低喝一声,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大步流星朝着灵堂外那片象征着未知与杀戮的沉沉夜色走去!高大的背影在摇曳的惨白烛光下拉长,如同复苏的魔神。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运转折的鼓点上。
叶玉紧咬牙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与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她甚至来不及整理凌乱的衣裙,猛地旋身,冲出了灵堂侧门,身影如同融入暗影的猎豹,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将军府内回荡,那是点燃引信的火花。
刘景昼独自一人,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大步穿行在府邸的阴影里。夜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回廊,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灰,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府中的仆役早已被屏退,偌大的将军府,此刻仿佛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是唯一的生机——不,是杀机!
他没有走向府门,反而折向了府邸深处最偏僻的角落。那里,靠近马厩旁,有一排低矮、毫不起眼的库房,常年落锁,只存放些老旧杂物,连府中下人都很少靠近。
刘景昼的脚步停在了其中一扇厚重的木门前。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黄铜锁,锁孔都积满了灰尘。他伸出右手,那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指并未去碰触铜锁,反而沿着门框上方一道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缝隙,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紧接着,看似浑然一体的门框内侧,竟无声地滑开一块巴掌大小的暗格!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样式古朴、非金非玉的墨色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沉重,正面阴刻着一个狰狞的睚眦兽头,背面则是两个古篆小字:惊蛰!
刘景昼握紧令牌,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却点燃了他心中更炽烈的火焰。他没有丝毫停留,转身,目标明确地朝着将军府后院的偏僻角门疾行而去。那里,通往的不是大街,而是府邸背后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罕有人至的死胡同。
推开那扇毫不起眼的角门,一股混合着垃圾腐臭和夜露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胡同里漆黑一片,只有远处街角微弱的灯笼光晕勉强勾勒出杂物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同潜伏的鬼魅。
刘景昼高大的身影融入这片浓稠的黑暗,如同水滴汇入墨池。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块亘古存在的礁石,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燃烧着赤红火焰的眼睛,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着的、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复仇凶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有一炷香。胡同深处,那堆叠如山的破旧箩筐和废弃门板后面,开始有了动静。
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极细微的、如同蛇类滑过沙地的“沙沙”声。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黑影,如同从地底渗出、从墙壁剥离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汇聚而来。他们身形矫健,动作轻捷得如同没有重量,黑色的紧身衣完美地融于夜色,脸上覆着同样漆黑的、只露出双眼的面罩。没有交谈,没有眼神示意,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默契。短短片刻,狭窄的胡同里,已无声无息地聚集了不下三十人!
三十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同样冰冷、同样压抑着嗜血渴望的光芒,如同荒野中饥饿的狼群。他们沉默地面对着刘景昼,如同一片凝固的、充满杀意的黑色浪潮。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夜风穿过缝隙时发出的呜咽。
刘景昼缓缓抬起了握着墨色令牌的手。
“睚眦”兽首在微弱的反光下,狰狞欲噬。
不需要言语。当那枚令牌出现的刹那,所有黑影的身体都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那是刻入骨髓的印记,是融入血脉的契约。
“目标,城西武库。”刘景昼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风刮过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冻彻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杀伐,“守将韩冲,及其亲信党羽,一个不留。”
“武库,必须在天亮前,握在我们手中!”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沉默的黑色,“挡路者,无论披着何皮,皆——杀!”
最后一个“杀”字出口,如同无形的战鼓擂响!
“喏!”三十个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如同闷雷般在狭窄的胡同里轰然应和!声音不大,却带着撕裂一切的决心!三十双眼睛里的寒光,瞬间暴涨!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多余的动作。刘景昼猛地转身,墨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射入胡同外更广阔的黑暗!在他身后,那片凝聚的黑色浪潮瞬间涌动起来,如同决堤的墨色洪流,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席卷而出,紧紧追随!他们的身影在残破的屋脊、狭窄的巷弄、无人的后街阴影中疾速穿行,如同流淌的死亡之河,精准地避开巡城卫兵那稀稀拉拉、漫不经心的路线,目标直指——城西!
夜,更深了。浓云遮蔽了最后一点星光,整个京城仿佛被扣在一口巨大的黑锅里。只有武库那高耸的、如同巨兽匍匐的轮廓,在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重。
城西武库,大胤王朝京畿重地之一。高逾三丈的厚重青石围墙,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脊梁,散发着冰冷坚硬的气息。墙头,间隔数丈便有一座突出的角楼,此刻如同巨兽背脊上竖起的骨刺,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剪影。角楼中隐约可见持戈甲士巡弋的身影,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视着围墙外空旷的场地和更远处的黑暗街巷。沉重的包铁大门紧闭着,门环是两只狰狞的狴犴兽首,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大门两侧,各立着四名顶盔掼甲的彪悍卫兵,如同铁铸的雕像,长戟拄地,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注视着任何风吹草动。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桐油和一种紧绷到极致的肃杀之气。
武库深处,靠近围墙内侧的值守房里,灯火通明,与外界的死寂形成刺眼对比。
放的并非兵书卷宗,而是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他正慢条斯理地拎起一只小巧的紫砂壶,手腕稳定,将滚烫的茶汤注入杯中,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从容。
“刘家那点事,还没完?”韩冲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人都死绝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下首垂手侍立着一个精瘦的副官,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将军说的是!刘家已是昨日黄花,坟头草都该长出来了。如今这京城,是太师的天,是将军您的地盘!谁敢在您眼皮底下造次?”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属下刚收到内城兄弟的线报,说一个时辰前,有个形迹可疑的老头子,像是……像是前些年被贬出京的张甫同,偷偷摸摸溜进了将军府后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