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棍影旋出一道残影,随着皇甫流云的心力,绕过四散的藤蔓,砸在右方碧绿的雾眼上。那雾眼应声炸裂,墨雾与绿光溅开,像碎玉坠地般四散。
女妖长发猛地炸开,笑声却更尖厉:“嘻嘻嘻!好聪明的小光头,好烈的心火——你以为这样就能伤我?”
她话音一转,周围浮空的雾眼竟齐齐开阖,寒意逼人,像是无数刀锋同时劈开空气。
雾团翻涌,阴影蠕动,一只修长而半透明的纤纤玉手手探了出来,指节森冷如枯骨,隔空便伸向皇甫流云。
皇甫流云只觉得眼前恍惚一片,金锦儿似在从远处奔来。
“流云哥哥!~”
那声音娇软,带着他熟悉的清甜,正是金锦儿的声线。她越跑越近,眼眶却渐渐泛红:“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说要带人家去采后山上的野栗子么?”
皇甫流云握棍的手微微一松。他确实答应过金锦儿,—— 可眼下明明是在女妖的梦魇里,金锦儿怎么会来?
就在他心神动摇的瞬间,那只枯骨般的玉手突然加速,指尖凝出一缕青黑的寒气,直刺他的眉心!
而 “金锦儿” 的脸也在此时扭曲起来,原本泛红的眼眶里,竟长出了一只小小的雾眼,正幽幽地盯着他笑。
“不好!” 皇甫流云猛地回神,冷汗瞬间浸透了僧衣。是幻术!
“小心!这些藤蔓……就是将我困在识海里的枷锁!”这须臾之间,唯有岳阑珊看清了女妖的诡诈举动,她眼神骤然一凛,钢钎带着森寒劲力刺出。
“别中它的邪!”她厉声喝道。
“呵呵……原来是你这小丫头。”
女妖血色的笑容自嘴角绽开,幽绿雾藤四散狂舞,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
雾气翻飞,藤蔓般的雾丝顺着岳阑珊的钎尖缠绕而上。
“你识海里的血,早被我的幻神草饮过……你走到哪里,都逃不出我的魇梦。”
话声未落,雾丝猛然化作藤蔓般缠绕在钎上,岳阑珊只觉腕上一紧,冷意顺着经脉钻入心海。胸口隐隐一闷,几乎要被拖回那幽深的识海。
“断!” 傅砚青怒喝,刀锋横斩,硬生生劈断那团雾丝。
阑珊跌退一步,脸色泛白。傅砚青目光一凛,寒声喝道:“守住心神!这孽障逐个蚕食!”
喝声未落,他下意识左瞥一眼,右扫一下,只见谢忘川与陆青峯双眸涣散,呆立如木偶,魇力正顺着二人的眉心往里钻;
岳清澄亦摇晃着身子,双手死死攥着衣袖,唇齿间溢出低低的呓语,似在与心魔拼死抗争。
雾气骤然合拢,像一只巨掌,从四面八方裹住了傅砚青。
他心口一窒,只觉呼吸猛地一紧。下一瞬,脚下的石阶、佛塔尽数消散,狗叫声又在耳边回荡,沉闷、阴冷,仿佛从他骨头里传出来。
眼前却不是广安门,而是站在了崇文门内的那条小巷里。
石阶上的血还没干,陈登云就躺在那里,后脑勺的伤口还在渗血,眼睛却睁着,直直地盯着他。
“傅百户……”声音极轻,带着死气,却比刀还锋利。
傅砚青呼吸一滞,猛地后退半步。他想抬手,却发现自己掌中空空,绣春刀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不,我不是……不是我害你的。”他喉咙沙哑,急切分辩。
“百户大人,你为什么拦我?” 陈登云的身影缓缓坐起,脸色灰白,血顺着发丝一缕缕滴落。
傅砚青后背一冷,汗意顺着脊柱流下。他想跑,却发现双脚像钉死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他看见御史陈登云骑着马走在街上,年轻的自己躲在茶肆外,伸脚绊倒冲来的泼皮。
那泼皮摔出去时撞在马腿上惊了马;只见自己心下一慌便翻山上前伸手去拦马缰绳,却只拽得马身一歪 —— 陈登云从马背上失衡摔下,后脑勺 “咚” 地磕在石阶上
—— 每一个画面都慢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我不是故意的……”傅砚青胸口急促起伏,声音颤抖,像被人扼住喉咙,“我只想拦马,没想让你死……”
“你不是故意的?”陈登云抬起头,眼底血光泛起,冷冷问道:“国丈赏的百两银子,花得舒服吗?”
傅砚青猛地呆住。
那封赏、那晋升的文书,国丈,国舅除掉心头大患的笑靥,眼前忽然全数浮现。
他看见自己捧着银两,眼角压不住的笑意。想起喝上参汤时,心里的踏实。看见家宅添置田产时的得意。
那些笑容、那些安稳——竟全是用陈登云的命换来的。
“我……”傅砚青唇齿打颤,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小巷骤然涌出无数人影。
诏狱里被冤死的官员、郑家残害的百姓,还有那个替罪的泼皮。
人人双目通红,伸手指向他。
“还我的命!”
“还我的公道!”
声音如潮,直灌入耳。
傅砚青慌乱抽刀,却发现手里握的不是刀,而是百两银子。
银子烫得发热,他手指一抖,掉在地上,翻滚着滚到陈登云脚边,霎时化作一滩鲜血,淌进他靴筒。血意冰凉,刺入骨髓。
傅砚青猛地跪倒,喉咙里冲出嘶哑的吼声。
女妖的笑声在半空回荡,尖锐如刃:“呵呵呵……锦衣卫都指挥,也不过是个收钱卖命的刽子手。这里就你最脏,你又如何守得住心神?”
血水没过膝盖,铺天盖地涌来。傅砚青的双眼,一寸寸染红。
雾气如潮水推涌,陆青峯竟然哭出了声。
在他的幻梦里,热浪扑面而来,街角却是秋暑天的烈日。
干燥的风吹得嘴唇龟裂,他只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叫,像有刀子在割。
“阿青,娘好难受啊……”
他猛地回头。母亲瘦弱的身子斜靠在街角,脸色蜡黄,额角全是汗。
他盯着母亲蹙成一团的眉头,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皮,两眼无助的盯着手里的馒头,那是他跑遍全街,才讨来的。半个冷硬的馒头,捧在手心比金子还重。
“娘,你吃。”他小声哽咽,把馒头递过去。
母亲摇摇头,抬手轻轻将他的小手推了回去:“阿青,你自己吃吧。娘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娘,不行!你得吃啊。”陆青峯急急摇头,泪水滚落不止,“等你好起来,阿青就不怕饿肚子了。娘,我再去讨……我去讨……”
他跌跌撞撞奔到街上,怀里攥着破碗,声嘶力竭地乞求:“可怜可怜,给口吃的吧!”
“走开!”
“脏东西!”
烈日毒辣,仿佛要将人活活炙烤。秋老虎的暑气铺满长街,石板烫得脚掌火辣生疼。喉咙干涩,像塞了一团枯草,连“求乞”的声音也嘶哑得难辨。
街角的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却半分暖意都没有。天道虽炎,人心却比寒冬的冰窖更冷。
女妖的笑声在高空回荡,轻轻叹息,带着戏弄:“啧啧,饥饿、无能、绝望……真是美味啊。小乞丐,你这一颗心,可真干净,干净得让我舍不得直接咬碎。”
雾藤猛然探下,缠住他手腕,将他猛地拽进那片死寂的街景里。
而另一侧,谢忘川眼前,是熟悉的汀州大宅。
廊檐低垂,竹影轻摇,晨雾尚未散尽。院中传来脚步声,轻缓而沾露。
“汀儿,吃早饭了!”
多么熟悉的声音,只见母亲笑意盈盈地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碗热气氤氲的粥,香气混着米汤白雾,温暖而安心。
谢忘川心神恍惚,几乎要失声应答。可下一瞬——
轰然巨响,门板被人一脚踹飞。冷风灌入,随之涌入的,是一片嘶吼与杀伐。
黑衣山匪蜂拥而入,刀刃在晨光下泛冷,喊杀声震碎屋檐的宁静。
“汀儿!快跑——!”
父亲的怒吼撕裂长空,夹杂着兵刃碰撞的轰鸣。
谢忘川怔在原地,手中粥碗坠落在地,摔成碎片,滚烫的米汤泼溅开来,烫得他手背皮肉生疼。
他猛然抬头,却见母亲已被一刀自肩头劈下,鲜血迸溅,淋漓洒在屏风之上,红得刺目,像一朵骤然绽开的血花。
“娘——!”
屋梁轰然倒塌,火焰卷天,烟呛得眼睛刺痛。他被人猛地推了一把,踉跄跌出门口,回头,却只见家人一个个被拖入火海。
“救命!”
“别过来!”
呼喊声此起彼伏,全是熟悉的嗓音,带着痛与绝望。
谢忘川手中骤然出现了刀,他咬牙劈开扑来的山匪,却发现每劈一刀,火海里就有一个亲人倒下。
“你救得了吗?”女妖的声音在火焰间回荡,尖厉刺耳。
谢忘川额头汗水与泪水混成一片,刀锋滴血。他吼着往前扑,却被火浪猛地吞没。
“啊——!”
烈焰与血光交织,他的声音被生生撕碎。
雾气翻涌,女妖的笑声却在半空回荡,带着讥讽的腥甜:“痛苦、悔恨、执念……啧啧……你们这些人啊,真是好看极了。”
她的目光缓缓转到皇甫流云身上,低低一笑,手中藤蔓轻轻舞动。
皇甫流云眼前景象却是皇宫朱门高墙。
小小的他,冻得瑟缩在宫门外,正踮着脚往里张望。“阿娘…… 你什么时候出来?明明前天阿爹说的,娘今天会出宫回家的。”
那稚嫩的声音在夜风里打颤。
可等来的,却不是熟悉的脚步,而是内侍捧着明黄圣旨,面无表情地宣读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珍姜氏扈送公主,途遇胡寇,护主不力,致公主陷没,罪不容诛。虽已身殒,其咎难追。着即抄没家产,眷属尽流岭南,永不得赦。钦此。”
父亲皇甫轩廉猛地攥紧了拳,不甘的接过圣旨:“公公!内子护主向来尽心,前日宫中还传信来说会带公主前来,怎么就突生这般变故?还请公公回禀陛下,容臣再查 ——”
内侍垂着眼,语气毫无波澜:“皇甫大人,长公主至今下落不明,陛下盛怒之下,未株连九族已是万幸。您还是接旨吧,再多言,恐祸及幼子。”
皇甫轩廉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瑟缩的儿子,终是闭了眼,颤着手接过了圣旨。
天地一瞬寂静。院门 “哐当” 紧闭,他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回不到家了。
画面一转,冰天雪地的南疆。车马颠簸,他浑身发抖,高烧昏迷,被人像弃物一般扔在汀州府破败的路边。四下皆是漠然的眼神,唯有一只粗粝的手,将他从雪污中抱起。
“随我回南少林吧。”
——是师父。
皇甫流云猛地睁开眼,却见自己已站在少林寺的禅堂中。木鱼声声,佛号清远。
他以为重归故地,可下一瞬,殿宇坍塌,烈火滚滚,一道纤弱的身影在火里扑向他。
“流云哥哥!”竟然是金锦儿。
她扑入怀里,肩头却瞬间被黑火灼穿,整个人在他怀里化作灰烬。
“不——!”皇甫流云双目通红,镔铁棍差点脱手。
女妖的笑声在灰烬与火光中响起:“嘻嘻……小光头,你最怕的,不是失去眼前的女人么?你守不住她。正如你守不住你娘,你守不住你自己的人生。你所有的净明心识,只是假的。”
雾影随声扑来,化作无数双手,试图将他拖入那火海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