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何伦发因感冒,黄忠福因胃痛都没到宣教大楼来 ,宣教大楼的编辑室里只有侯本福一个人在为曾科长的论文作最后一次修改。这篇论文的“框架”出来后,他交给曾科长,在曾科长那里放了三天,昨天又交给了他。所谓的“拉框架”和曾科长拿去“补充完善”,其实都只是一个说法,只是为了淡化罪犯给干部代笔的事实,这是狱中的“圈内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侯本福修改完最后一页,他把这三十多页的论文稿子放在办公桌的一边,端起茶杯慢慢品茶。给干部干“私活”是常有的事,但这样有份量而且字数这么多的字还是头一回 ,而初稿交给曾科长审阅后,曾科长只说在列举罪犯用各种方式发泄性欲的例子上不必用那么多,列举几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就可以了,而其它,曾科长都很满意。此时稿子也修改完毕,只要誊抄清晰就大功告成,侯本福自然是有一种轻松惬意的感觉。
他听见有女人说话声和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的“可可”声,这是隔壁库房的洪丽和另一个女职工到宣教大楼来解手。她们三个人,每天会来宣教大楼好几次,有时两个约起来,有时一个人单独来。宣教科的犯人听见她们的声音,有时会在走道的栏杆上偷看她们,大家称这种行为叫“洗眼睛”。
宣教科的犯人都知道“狱中一枝花”洪丽时不时会去找侯本福帮忙做点什么,而且他们甚至怀疑侯本福和洪丽之间是不是存在特殊的关系,但当他们用试探的玩笑话与侯本福提及此事时,侯本福都会一本正经的予以否定,而且表现出一种恐惧的神情:“这种玩笑千万开不得,弄不好是要下户口的!”
侯本福的同改们非常羡慕他,有的甚至这样说:“我当初为啥不好好学写文章嘛,要是我有你那么会写,‘一枝花’就来找我帮她做点事啦。”
“只要能帮她做事,少减一回刑都值。”有人甚至说这样的话。
“少减一回刑等于就是至少多坐一年半的牢,如果早出去一年半,要见识多少美女?不要为一片树叶而错过一大片森林。”侯本福这样回应别人的调侃,也是让别人明白他的想法:我侯本福不会因为洪丽而影响到我迈向自由的步伐!以此来打消同改们的猜疑。
好在洪丽是洪科长的女儿,没人敢过多的议论,更不敢有出格的语言,否则,如果被人“报点” 给洪科长,一定不会有好下场。造谣和污蔑都是可以上纲上线的严重违规。
听见洪丽和她的那个同事姐姐解完手经过三楼的时候,洪丽说:“黄姐我要去他们编辑室拿我的资料,前两天请侯本福帮我写的,你和我一起去吧。”
黄姐回答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这会库房只有周姐一个人在。”
听见一个高跟鞋声音“可可可”地朝楼下走去,而另一个“可可”声朝编辑室走来。可能是因为刚完成了曾科长的论文心情很好吧,加之编辑室就只有他一个人,侯本福竟突然萌生出搞一出恶作剧的想法,他把门虚掩着,然后把一卷报纸架在门板顶上,这样洪丽一推门,报纸就会掉下来打在她头上吓她一跳。他做好机关,自己躲藏到两个文件柜背后,眼睛贴在两个文件柜之间的缝隙正好可以看见进门的情形。他暗自窃喜,等待好戏的上演。
随“可可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洪丽走到门口轻轻敲了几下虚掩着的门,见没有动静,又接着稍微加重力度敲了几下,还是没动静,她探着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见屋内空无一人,她挪动脚步推开门,门顶的报纸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头上,她吓得“哇”地一声惊叫,整个人竟吓得瘫软在地上,这个情景是不在侯本福“导演”之中的,他看见洪丽坐在地上瞪着惊恐的眼神看看地上的报纸卷,又朝屋内四处张望。他吓得几步跑出来站在洪丽身边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有想到你被吓成这样,不好意思啊实在不好意思!”
洪丽知道是他故意搞的恶作剧,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讨厌!还傻乎乎的站着干啥?还不快拉我起来。”洪丽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侯本福只好犹犹豫豫地伸出自己的手。两掌相握,侯本福有一种久违的触电感,两人同时一用力,洪丽站了起来,可她不仅没有松开与侯本福握着的手,反而把另一只玉臂搭在侯本福肩上,娇嗔道:“你也这么俏皮吗?刚才吓死我了。”
侯本福紧张得全身肌肉紧绷,看着洪丽散乱的秀发和被一撮秀发遮住一只眼的脸庞,语无伦次地说:“我就是,没想到,……可能是,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他离洪丽这么近,不仅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几乎能感受到她红唇里呼出的气息的温度。他僵硬着身体,低垂着头不敢与洪丽对视。可是这么近距离,就是低着头,目光也离不开她的身体,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把高挑丰满的身材的轮廓勾勒得美轮美奂。那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部让他想看而怕看。
两人的这个姿势保持了三十几秒,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用无奈和略带调侃的语气说:“放了吧,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
洪丽“咯咯”笑着故意装傻问道:“要出啥大事?莫非要打世界大战?”接着她又俏皮的说道:“既然动作都到一半了,那就拥抱一下吧!”说着,她张开双臂拥抱着侯本福,侯本福也拥抱了一下她,相互感受对方两秒的体温和力量,羞涩而甜蜜地松开了手臂。
侯本福看着洪丽的裙子说:“刚才真的不好意思,你看你裙子上都沾了灰了。”
洪丽看看裙子:“没啥,就一点点灰,你们的地还是拖得挺干净的啊。有几次从三楼经过都看见你在拖地。还是个爱干家务活的好男人啊。”
“你看你又夸我, 你一夸我,我就容易飘啦。”侯本福战胜了刚才的又一次考验 ,心情变得轻松而自在。
“哎!我问你,你梦见过我没有?要说老实话!”洪丽仰着头眼睛俏皮地斜视着侯本福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让他一下子想起那晚的梦境。
“没……没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梦见你?”他吞吞吐吐的回答。
“不管你说不说实话,反正我是梦见过你了,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在图书室找资料那天晚上,我梦见你了。”她“咯咯”地笑着,“我听说有情意的男女之间如果一方梦见了对方,对方也会梦见另一方的,我不相信你没有梦见我!”
“嗯!那天……那天晚上,我确实……确实梦见你了!”侯本福感觉脸上一阵发热,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实情。
“你也真的梦见我了?看来还真有这种事情发生啊!那你梦见我是啥情况?”洪丽仍然那么俏皮地看着他,“要老实交代啊,说!”
侯本福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一阵:“还能是啥情况嘛,不就是……不就是那情况嘛!”
“啥情况?说!”
“就那情况。你不要再问了,你没看我好尴尬!”侯本福着实是不敢再说下去了,他的心呯呯狂跳着,他也听说过有情有意的一对男女会相互梦见对方的说法,但没想到这样的事在他与洪丽之间出现了,而且是在同一天晚上,更没想到的是洪丽居然会直言不讳的来问他。
洪丽看着侯本福尴尬和紧张的神态,“哈哈”笑着说:“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跟你说我那天梦见你了,看你那紧张的样子,我都不忍心再逼你再说什么了,好吧,我走了,不然黄姐她们又要拿我开涮了,她们都问过我几回了,问我要天哪有那么多事三天两头来找你。”
“那你咋个回答她们的呢?”
“我说有时候是帮你买东西,有时候是找你帮忙做事啊,难道我说我是想来看你?是来和你谈恋爱?”洪丽“咯咯”笑着,洁白的长裙飘然而去,侯本福好一会才仿佛从一场梦境里苏醒过来。
一九九六年仲夏时节,侯本福的死缓考验期满两年零两个月的时候,红胜地区中级法院为他改判为无期徒刑的裁定书发到了他手里,这意味着他离死亡的威胁又远了一步,而离自由的路却近了一步。
按照罪犯们不成文的规矩,获得减刑的人都要给与自己有关系的干部和犯人送一盒香烟,以示分享这一服刑期间的大喜事。洪丽当然知道侯本福获得减刑的事,也当然懂得狱中送烟这一规矩,在侯本福还没拿到裁定书的前一个星期,她就主动给侯本福买了十条价格不菲的香烟给他,侯本福非常惊讶地问道:“我是要买烟,但是我不一定要你帮我买,我也不一定要买这么多啊!既然买来了,我当然都要,我也没有这么多现金给你。”侯本福跟据行情价算了一下:“十条这种烟要八百五十块钱,我现在只有两百多块钱的现金 ,还要找人换六百块钱现金才够给你。你可能要等几天哦,你晓得的,几百块钱现金也不是那么好换的。”
“多啥多嘛,不多!都拿去送人,减刑可是你们的大喜事。也不要去换啥现金,我不要钱,就算是我祝贺你获得第一次减刑的一点心意。”
“你帮我买进来就感谢了,不可能还不给你钱,这钱必须要给你,要是不给你钱,以后就不好意思再请你帮帮忙买东西进来了。”侯本福满怀感激地说道。
“你烦不烦啦,以后是以后的事,这次我说不要钱就不要!不要再说钱不钱的事了,再给我提钱的事,我就跟你翻脸!”洪丽决定的事,大抵都会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出来,认识这差不多两年时间以来,侯本福当然是很了解她的,“不过我想问你,你那些难兄难弟我不管,我只想问你,你想请哪些干部抽你的减刑烟?”
侯本福如实回答道:“本科的干部和外单位平时比较有语言的几个干部。”
“难道洪科长不在你预算之内吗?”洪丽用她那时常喜欢表现出的俏皮神态微偏着仰起头,斜视着侯本福问道。
“我倒想请他老人家抽我的减刑烟,但我担心他不收啊,那样多尴尬。”侯本福说出了他的顾虑。
“放心吧,他会收的!”
“你这么肯定他不会拒绝?”
“我肯定他不会拒绝!前不久有次我给他看你发表的文章,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闺女啊,你就这么欣赏侯本福的文章啊?!不过侯本福确实不错,看上去不像个乱七八糟的人,我在他们干部办公室见过他几次了,但是我要警告你啊闺女,也仅仅只能欣赏他文章!”洪丽“咯咯”笑着说:“我爸他担心我爱上你。”
“那好吧,我拿到减刑裁定书了也请他抽烟。”侯本福说。
侯本福拿到减刑裁定书的第二天,他瞅准洪科长正好在这天值班,他来到三门岗内狱政科干部值班室门口,一声响亮的“报告”过后,听见洪科长发出“进来”的指令,侯本福走进去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洪科长面前:“报告洪科长,宣教科犯人侯本福原判死缓,昨天接到红胜地区中级法院减刑裁定书,减为无期徒刑,感谢洪科长对我的管理教育和关怀!”说完,侯本福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一盒香烟递到洪科长面前,洪科长笑呵呵地接过香烟,看着若有所思地说道:“前几天我看见我女儿买了一大堆这种烟回去,我开始还以为她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烟来孝敬我,后来他说是帮里面减刑的犯人买的,原来是帮你买的?”洪科长看着侯本福,“你坐下,既然来了就聊两句!”
侯本福紧紧张张又激动地坐在洪科长对面一把沙发上,挺直着腰板,只把屁股挨着座垫的边缘。
他脑子急速地运转:是如实回答这烟是洪丽买的呢还是否定?如果如实回答,洪丽会不会挨洪科长骂?因为监狱明确规定不允许干部职工私自给犯人买东西,虽然上上下下都知道干部职工给犯人买东西的事普遍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对待,但这毕竟是坏规章制度的事。但如果不如实说呢,洪科长又会认为自己不老实,而且洪丽在家已经跟她爸洪科长说了是帮里面减刑的犯人买的,既然是帮犯人买的,那这烟总得有个落脚处。于是侯本福回答道:“报告科长,这烟是洪丽帮我买进来的!”
“是啊,我一看就知道是,因为绝大多数犯人减刑都不会买这种烟,他们请抽的减刑烟要比这种便宜两块多钱。”洪科长和蔼地看着侯本福,“你们减刑请抽一包烟我们一般不拒绝,毕竟是你们分享减刑的喜悦嘛!如果送一条两条烟那性质就变了,这种傻事干不得。你听说过有个车间的犯人减刑了,给他们教导员送去一条烟,后来被一个犯人举报了,犯人被关了集训,教导员去政治部学习,害人害己!“
侯本福回答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事,不过科长今天讲了这个事我就记住科长看教诲了!”
洪科长点了点头:“嗯,在这里面各方面都要小心,千万不能违规违纪,否则谁也保不了谁,这是监狱啊,是代表国家对罪犯进行惩罚和改造行场所啊……”
洪科长正说到这里,内警队刘队长急匆匆走进来,他见侯本福坐在这儿,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侯本福见状,立即起身,从衣袋里拿出一盒烟双手递给刘队长:“队长你好,我减刑了,请你抽盒我的减刑烟,感谢你的管理教育!”
刘队长看着洪科长摆摆手对侯本福说:“谢了谢了,恭喜恭喜,烟就不抽了。”
洪科长拿起侯本福给他的那盒减刑烟对刘队长说:“给你就接到,也是对他们的鼓励。你说,啥事?”
刘队长接过侯本福说烟,说了句:“恭喜减刑,谢谢啦!”待侯本福走到门口后才对洪科长汇报道:“建筑大队的犯人今天在监外劳动时出事了,出事的犯人刚才已经弄进来关进禁闭室了,科长你要不要去审一审?”
洪科长立即起身说道:“走,禁闭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