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声,如泣如诉,在归墟村死寂的夜色里,敲出一点摇摇欲坠的活气。
孙瘸子佝偻着背,左腿拖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规律摩擦声。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下,看不出半分情绪。
然而,他浑浊的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团幽微的魂火,映照出常人无法窥见的景象——丝丝缕缕的黑气,如毒蛇般从村外渗透,贪婪地嗅探着村中每一户的气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村东头张六家的方向。
那里的灶膛,已经连续三日夜火光不熄,仿佛在用人间烟火,温养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火种未灭,主魂将归……”孙瘸子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他猛地顿住脚步,手中的梆子和木槌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一股极致的阴冷,自村口方向席卷而来!
那不是寻常的夜寒,而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死寂。
一道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黑影,贴着地面滑行,无声无息地绕过了村口的石狮,直扑张六家。
它的目标明确——那只藏着赵轩残魂的陶罐!
“孽障,敢尔!”孙瘸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他不再敲梆,转身猛地一跺右脚,整个人竟如一只离弦的箭,瞬间跨越数十丈,出现在村口那棵垂垂老矣的槐树下。
他看也不看那道黑影,双手如爪,疯狂地刨挖着槐树根部的泥土。
指甲翻飞,血肉模糊,他却恍若未觉,很快,一截尺许长的乌木杖被他从地底深处挖了出来。
此杖通体漆黑,散发着古老而深沉的气息,仿佛沉睡了千年。
“守门人,在此立界!”
孙瘸子嘶哑地咆哮着,将乌木杖狠狠插入地面!
嗡——!
一声非金非石的闷响,自大地深处传来。
以乌木杖为中心,一圈圈幽蓝色的光纹骤然亮起,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归墟村。
地面之上,无数古老繁复的阵纹交织浮现,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将小小的村落护在其中。
“守门人·禁外域!”
那道潜行的黑影恰好撞在阵法边缘,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嗤的一声,冒出一股黑烟,瞬间消融了大半。
残余的黑影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蕴含着极度的惊恐与不甘,狼狈不堪地朝村外逃去。
“噗——”孙瘸子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乌木杖上,瞬间被吸收殆尽。
他本就是残魂之躯,强行催动这等上古大阵,已是油尽灯枯。
他扶着乌木杖,剧烈地咳嗽着,望向张六家的方向,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
“老奴……等了九百年……主上,您……终于要回来了……”
与此同时,张六的茅屋之内,意识的深海里,另一场更为凶险的战争正在爆发。
赵轩的残魂,被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中残留的战斗本能所引动,陷入了一场宏大而绝望的回忆。
他的眼前,不再是昏暗的茅屋,而是一片燃烧的星海。
星辰破碎,时空紊乱,一座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织机,正在烈火中缓缓崩塌。
那织机之上,无数光线交织,每一根线,都代表着一个生灵的命运。
而他,正站在织机之巅,亲手点燃了焚尽一切的火焰。
“归墟之战……”赵轩的意识喃喃自语。
火焰中,无数个“赵轩”的身影在哀嚎、在挣扎、在消散。
他们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容,却带着不同的结局——有的在轮回中被小人暗算,身死道消;有的修行岔了路,走火入魔;有的为情所困,郁郁而终……他们是轮回中的失败者,是命运织机为他编织出的一条条死路。
“不!不对!”赵轩的残魂猛烈震颤起来,“这些不是分身,不是幻象……这些,是‘我’!是被那该死的织机篡改、扭曲、扼杀掉的‘失败的我’!”
每一个失败的轮回,都在削弱他本源的命格,让他永世不得超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股滔天怒火,自残魂最深处爆发。
凭什么我的命运要由你来编织?
凭什么我的人生要被设定成一场场必败的轮回?
“给我……破!”
赵轩的残魂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这咆哮却在张六的意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本能地抓起身边的锈刀,并非用手,而是用意念。
那残魂与锈刀中残留的战意瞬间合一,化作一道惊天动地的刀光,斩向那片燃烧着无数“赵轩”的幻象中心!
这一刀,不斩肉身,只斩虚妄!
轰然一声巨响!
那片由无数失败轮回构成的幻象,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轰然崩解。
十三道代表着过往失败轮回的残念,在刀光下灰飞烟灭!
茅屋中,张六猛地浑身一震,张口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
他只觉得压在心头数年,那股让他喘不过气的沉重感,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在这一刻被彻底搬开。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清。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清晰、沉稳,却又带着无尽沧桑的声音,首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是我的‘未竟之身’。”
归墟海岸,黑色的礁石犬牙交错,延伸入一片灰蒙蒙的雾海。
陵南府捕头李振,一身劲装,手持一块漆黑如墨的铁令,眉头紧锁地站在岸边。
眼前的海雾浓稠如实质,翻滚不休,其中隐隐有光怪陆离的景象闪过,仿佛能勾起人心中最深的恐惧与欲望。
“迷命阵……”李振低语。
这是彼岸布下的天然屏障,凡人入之,三步之内便会迷失心智,忘记来路,最终化为阵中枯骨。
他试探着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冥铁令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一股灼烧般的痛楚从他与铁令的血契处传来,警告着他前方的绝大凶险。
就在他迟疑之际,一个深埋在记忆中的梦境片段,猛然浮现眼前。
梦里,赵轩的身影顶天立地,手持的正是这块冥铁令。
他并未闯阵,而是将铁令狠狠砸向脚下的一块黑石!
“地脉……原来如此!”李振眼中精光一闪。
他不再犹豫,咬破右手食指,鲜红的血液迅速涂满了整个冥铁令。
血迹渗入,铁令上的古朴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淡淡的红光。
“赵大哥,兄弟来接你了!”
李振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灌注了自身精血的冥铁令,猛地砸向脚下最坚硬的一块黑色礁石!
“轰——!”
一声巨响,远胜雷霆!
黑礁应声而裂,一道三尺宽的裂缝自脚下蔓延开来,直通浓雾深处。
紧接着,整片大地都开始震颤,雾海之中,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搅动,浓雾竟向两侧缓缓退开,露出了一条由森森白骨铺就的狭窄古道。
古道两侧,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刻着六个大字:
“护道者,通幽径。”
李振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白骨古道。
在他身后,翻涌的雾墙轰然闭合,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几乎在同一时间,归墟海岸的另一端。
“噗……”一道狼狈的身影穿过一层无形的能量结界,重重地跌落在礁石之上。
柳轻烟脸色惨白如纸,一身华美的宫装早已破碎不堪,肉身几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她强行穿越彼岸结界,几乎耗尽了所有修为,此刻全凭一缕不灭的执念,才勉强维持着形体。
她抬起头,看向眼前翻滚的海面,瞳孔骤然收缩。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破碎的光片,每一片,都代表着一个残缺的命格。
而那些命格之上,无一例外,全都深深烙印着两个字——赵轩!
这是他无数次轮回失败后,被彼岸抛弃的命格碎片。
“呵呵……呵呵呵……”柳轻烟惨然一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决绝。
她望着那些碎片,眼中却燃起了疯狂的光芒。
“他们不要你,我要!”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殷红的本命精血喷吐而出,悬浮在身前。
她伸出颤抖的玉指,以血为墨,以天为纸,在空中极速勾勒起来。
一道道玄奥的符文凭空出现,散发着逆转乾坤的恐怖气息。
“逆命符!”
此符,本需要百年精纯修为方能绘制。
如今,她却以燃烧自己的情念与残存的生命为引,强行催动!
“以我残躯,渡你归来!”
当最后一笔落下,逆命符轰然成型,化作一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
整片归墟之海,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那些漂浮的“赵轩”命格碎片,仿佛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吸引,疯了一般朝着血光汇聚。
浪涛之中,一艘由无数残魂与执念凝聚而成的虚幻小舟,缓缓浮现。
柳轻烟踉跄着登上虚舟,嘴角带着一丝凄美的笑意,低声呢喃。
“上一次,是你渡我出苦海。这一次,换我渡你。”
归墟村,中央那座早已废弃的古老祭坛,在这一刻,成为了整个天地的中心。
张六按照脑海中赵轩的指引,将那只破碎的陶罐残片、那柄斩断虚妄的锈刀、还有灶膛里燃烧了三日三夜的灶灰,郑重地摆放在祭坛中央。
就在此时,东边,一道身影踏着白骨古道,从迷雾中走出。
李振手中的冥铁令红光大盛,与祭坛上的锈刀发出“嗡嗡”的共鸣,化作一团赤色火焰,飞向祭坛。
南边,海岸线上,柳轻烟驾驭的虚舟无声靠岸。
她最后看了一眼祭坛的方向,身影化作点点星光消散,而那艘凝聚了无尽执念的虚舟,则化作一团凄美的血色火焰,投入祭坛。
村口,孙瘸子拄着乌木杖,一步步走到祭坛边,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将乌木杖重重往地上一顿,那根沉寂了九百年的神木,轰然爆燃,化作一团深沉的幽蓝火焰,融入祭坛。
赤火、血火、蓝火!
三股源自不同力量,却又指向同一目标的火焰,在祭坛上空交织、盘旋、融合!
火焰越烧越旺,竟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一道顶天立地的人形轮廓!
一个声音,不再局限于某个人的脑海,而是第一次,清晰地响彻在整个归墟村,响彻在天地之间!
“我非轮回之末,乃破局之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人形轮廓即将彻底凝实!
然而,就在此时,九天之上,风云变色!
一道璀璨到极致、威严到极致的金光,撕裂了苍穹,如天神之剑,自天外径直降下!
金光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崩裂,万物尽皆臣服!
一个冰冷、淡漠,不含任何感情,仿佛代天宣判的声音,随之响彻云霄。
“此子当灭,天命不容逆!”
彼岸,“命官之首”,亲临!
金光如神罚,瞬间劈落至那道刚刚凝聚的人影头顶。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在那毁灭性的金光之下,那道由三火汇聚而成,尚未完全凝实的人影,缓缓地,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