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数字在谭威脑海中盘旋不去,两万八千三百二十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苗刚晨要是知道这些,怕是不会只把营州城里的可萨人赶出去那么简单。”
谭威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苗刚晨在营州被围多日,他心里憋着一股火,若得知可萨人如此残暴,定会下令严惩,盐州那些撤退的可萨人,恐怕也难逃厄运。
他又想到了冉闵,那个在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有人骂他残暴,有人赞他是民族英雄。
谭威此刻却觉得,评判一个人是否为英雄,关键看他是否能保护自己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能让百姓免于战火屠戮,便是最大的功绩,其他的争义,在鲜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思绪渐渐清晰,谭威起身走到案前,铺开宣纸,准备给崇祯写奏折。他提起笔,先是简述了西北联军解营州之围的战况,语气平实,没有过多渲染功绩。
接着笔锋一转,开始详细描述可萨军的种种恶行,从煌州六村被屠,到钮窑关三村遭焚,再到瓜州城内城外百姓的惨重伤亡,字里行间充满了悲愤。
写完最后一个字,谭威放下笔,看着纸上的内容,心中有了把握。崇祯虽急于改革,但也重舆论。
若知可萨人如此残害大明百姓,定会震怒,同意联军深入清河畔,彻底歼灭可萨残部。谭威心里清楚,联军虽解了营州之围,却绝不能就此解散。
于公而言,可萨人的主力虽退,但实力未损,他们据守塘州,时刻威胁着营州的安全。若不趁此机会将其彻底消灭,日后必成大患,边境永无宁日。
于私来说,这支联军是他费心血组建起来的力量,是他在这个时代立足的根本。掌控着联军,就能增强自己的实力,将来面对吴三桂等势力时,也能有更多的底气。
而且击败可萨人后,还能从他们那里缴获不少物资,顺便私胁收服一部分可萨人,为自己所用,这对壮大自身势力大有裨益。
不过谭威也有些顾虑。靖安军和班州军都有各自的统帅,未必会愿意在没有朝廷旨意的情况下,跟随他深入敌境。他必须想办法说服他们。
收集可萨人暴行的证据,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足以激起靖安军和班州军将士的同仇敌忾。
让他们亲眼看到可萨人的残暴,亲耳听到百姓的哭诉,他们就会明白,这场战争不能停,必须彻底打垮可萨人,才能为死去的同胞报仇,才能让边境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想到这里,谭威不再犹豫,将写好的奏折仔细折好,放入信封,叫来亲卫,吩咐道:
“务必亲手交到兵部王侍郎手中,让他即刻呈给皇上。”
亲卫领命离去,谭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从墙上摘下佩刀,对帐外候着的两名亲卫道:
“跟我去查哨。”
这是他在军校时就养成的习惯,越是看似安稳的夜晚,越不能放松警惕。
当年教官常说,战场上的溃败往往始于某个不起眼的哨位疏忽,这句话他记了许多年。
亲卫甲连忙提灯跟上,月光透过云层洒在营地,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圭圣军的营地在夜色中静得只剩下风穿过帐篷的声响。明哨的士兵像雕塑般立在哨位上,长矛斜指地面,铠甲上的铜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见谭威过来,他们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是谭威定下的规矩,查哨时不必高声行礼,以免暴露位置。
“暗哨换了哪几处?”
谭威低声问巡逻队的什长。什长连忙回话:
“回督帅,李校尉傍晚刚调了三个位置,把粮仓西侧的暗哨挪到了军械库后墙,还在西北拐角加了个双哨。”
谭威点点头,暗哨位置由主官临时指定,正是为了防备内奸泄露布防,这规矩执行得不错。
他先去了马军营地,战马都套着防嘶的嚼子,马夫们躺在马厩外的草堆上,手却都放在离马刀不远的地方。
走到步军营地时,正赶上换岗,两队士兵交接口令时声音压得极低,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沓。
谭威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满意,这才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军队该有的样子。
离开圭圣军营地,三人朝着西北独立军的方向走去。
虽说独立军编制上是独立的,但谭威打心底里把他们当成圭圣军的一部分,口令与圭圣军完全相同,查夜的军官也是双方轮流抽调,就是为了让两支队伍尽快磨合。
“口令。”
独立军的哨兵拦住去路,长矛横在胸前,亲卫甲报出今晚的口令:
“今晚打老虎。”
哨兵验过腰牌,这才收矛放行,低声道:
“徐将军在里面。”
徐悠果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操练后的汗味。
“督帅还是老习惯,不到后半夜不踏实。”
他笑着跟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谭威瞥了他一眼:
“军纪怎么样?”
徐悠的笑容收敛了些:
“卑职严管了几日,至少没人敢再在营里散漫了。”
两人边走边说,亲卫跟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独立军的帐篷排列得比刚组建时整齐多了,地上的杂物也清理得干净,看来徐悠确实下了功夫。
转过一个拐角,一阵“哗哗”的水声突然从前面的帐篷里传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徐悠的脸瞬间涨红了,这在军纪严明的营地里简直是丢人的事,他猛地抽出腰刀,几步冲到帐篷前,一刀劈在门帘的系绳上,怒吼道:
“找死!军营里竟敢私自烧水洗澡!”
帐篷里的水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一声怒喝:
“滚出去!”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从帐篷里刺了出来,正与徐悠劈过去的刀撞在一起,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帐内的光线昏昏沉沉,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徐悠方才怒火中烧,根本没看清帐内情形,挥着刀就朝里砍去。
那人也是反应极快,听到破帐声,来不及多想,抓起身边的佩刀就迎了上去。
第一刀撞在一起,火星四溅,两人都被震得手臂发麻。徐悠只觉对方力道不小,招式狠辣,完全不像普通士兵的路数。
“再来!”
徐悠低喝一声,反被对方的武艺激起斗意,第二刀又劈了过去,那人侧身躲过,反手一刀刺向徐悠小腹,角度刁钻。
徐悠急忙回刀格挡,又是一声脆响,两人各自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谭威的声音传了进来:
“住手!”
可第三刀已经收不住了,徐悠的刀带着风声砍向秋景肩头,秋景也举刀相迎。“叮当”一声巨响,震得油灯都晃了晃,险些熄灭。
听到谭威的声音,徐悠这才猛然回过神,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帐内那人虽然衣衫不整,但身形和刀法分明是秋景!
他心里一惊,暗道不好,急忙收刀,秋景也停了手,脸颊涨得通红,顾不上多想,手忙脚乱地套着衣服,心里又气又急,刚才若不是反应快,怕是已经受伤了。
她本是在好好洗浴,哪料到徐悠会突然闯进来,一时又羞又怕,才下意识挥刀反击,没想到两人竟打了个平手。
谭威一看这情形,就知道秋景此刻定然无比尴尬,他赶紧开口,打破这难堪的局面:
“好了,多大点事,明日你们再慢慢说。”
说完,拉着还在发愣的徐悠就往外走。
出了帐篷,徐悠看到秋景的亲卫正被自己的人拦着,谭威却摆了摆手,对那亲卫说:
“没事,就是例行查夜,误会一场,你回去吧。”
亲卫确认后看了看帐篷,又看了看徐悠,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两人并肩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月光洒在地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徐悠停下脚步,对着谭威抱拳道:
“督帅,属下治军不严,还请督帅责罚。”
他心里十分纠结,都督巡查出了事,看样子都督还要维护白秋景,要是传出去,不仅自己脸上无光,怕是还会影响军纪。
谭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他的话:
“这事就别再提了,谁都有松懈的时候。”
接着谭威扯开话题,想起刚才帐内的打斗,又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秋景的刀法倒是真不错,狠辣凌厉,不愧是军将子弟,有点本事。”
徐悠听这意思似乎刻意放过此事,那自己总不能不懂事吧,随即点了点头:
“确实,刚才若不是督帅及时喝止,我怕是讨不到什么好。”
谭威笑了笑,看着徐悠说:
“以后没外人的时候,你就别叫我督帅了,显得生分,叫我老谭就行。”
他知道徐悠一直对自己很敬重,甚至有些拘谨,想借此拉近些距离。
徐悠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连忙道:
“这。。。这怎么行,尊卑有序,属下不敢。”
在他看来,谭威是总督,自己是下属,哪能直呼其名,还叫什么老谭,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谭威佯装不悦地皱了皱眉:
“怎么?都不把我当兄弟了?”
徐悠连忙摆手:
“不是,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
“那就这么定了。”
谭威故作不悦地说。
“在军中,该有的规矩不能少,但私下里,不必这么多讲究,咱们是一起做事的兄弟,太见外了反而不好。”
徐悠看着谭威真诚的眼神,心里一阵温暖,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属下就斗胆,叫您一声老谭了。”
。。。
“这才对嘛。”
谭威笑了起来,拍了拍徐悠的胳膊。
“我想找个地方坐坐,跟咱们几个老兄弟说说话,去赵岩帐中如何?”
徐悠心里一动,他太了解谭威了,这位督帅从不是闲得发慌的人,深夜找自己和赵岩,定然不是闲聊。
赵岩是圭圣军的老将,跟着谭威多年,心思缜密,对边事极有见解。徐悠点头道:
“听你的。”
两人往赵岩的营帐走,守帐的亲兵见是谭威,刚要通报就被摆手制止。谭威掀帘而入时,赵岩正趴在案上看地图,听到动静猛地抬头,见是他们俩,惊得差点碰倒油灯:
“督帅?徐将军?这深更半夜的。。。”
。。。
“坐你的。”
谭威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不用张罗,给碗白水就行。”
赵岩连忙让亲兵倒了三碗凉水,自己捏着碗沿,眼神里满是疑惑,督帅深夜到访,只喝白水,这阵仗透着不寻常。
谭威喝了口凉水,润了润嗓子,开门见山:
“老赵,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这可萨人袭边的事,到底怎么才能彻底解决?”
赵岩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他放下碗,像是在掂量措辞:
“督帅,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西蒙古分八部,可萨人是其中最杂的,也是咱们最大的敌人。”
他语气沉了几分:
“他们全靠骑兵吃饭,来无影去无踪,打了就跑,咱们追都追不上。你说打吧,他们躲进草原深处,茫茫大漠,找都找不到;你说不打吧,他们隔三差五就来抢一把,杀几个百姓,烧几间房子,边军防不胜防。”
赵岩叹了口气。
“说实话,想彻底解决这边患,难啊,几乎不可能。”
徐悠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点头附和:
“老赵说得在理。胡骑犯边,自古就有,从秦汉到唐宋,哪朝哪代没头疼过?中原一乱,他们就趁机南下,中原强盛了,他们就老实些,想一劳永逸地解决,确实不现实。”
他想起瓜州城外那些被烧毁的村庄,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守住城池,尽量少让百姓遭殃。”
谭威没说话,手在凉水面上轻轻划着圈,一圈又一圈。赵岩和徐悠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疑惑,督帅今天怎么了?难道是对现状不满?
过了好一会儿,谭威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异样的锐利:
“你们有没有想过,大明这几十年,策略是不是太保守了?”
他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空碗底蘸了点水,在案上画了个圈:
“后金建国后,咱们就一门心思防御,修城墙,筑关隘,把自己圈在里面,等着人家来打。可萨人为什么敢这么嚣张?就是摸准了咱们不会主动出击,打完就跑,咱们追不到他老窝去。”
赵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督帅的意思是。。。。。。 主动出击?可范围太大了,咱们的粮草补给。。。”
。。。
“粮草的事以后再说。”
谭威打断他,语气陡然沉重起来。
“你们只看到咱们在防守,可看到那些死去的百姓了吗?这次鞑子入西北,煌州、钮窑关、瓜州。。。算下来,百姓死亡已经超过两万八千人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锤子一样砸在赵岩和徐悠心上。
“两万八千多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咱们守在城里,看着他们被屠戮,这叫什么防守?”
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油灯跳动的声音。赵岩捏着碗发呆,徐悠低着头不语。他们都猜到不会少,却从没想过被谭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