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声消逝在远方,别墅二楼的卧室,重又归于死寂。
也就在江舟离开后不久,那片死寂,被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打破。
床上,江原的眼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意识,如同一艘沉没万米深海的巨轮,正挣脱着淤泥与水压的禁锢,缓慢而艰难地,一寸寸向上浮起。
终于——
砰!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没有浑噩,没有混沌,没有那纠缠了他十几年的剧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空气是如此清新,阳光是如此和暖,甚至连窗外那一声不知名的鸟叫,都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整个世界,像是被擦去了厚厚的尘埃,露出了它最本真、最鲜活的色彩。
这是……什么感觉?
江原茫然地转动着眼球,大脑因为这久违的清醒,反而有些迟滞。
他已经太习惯疼痛了。
习惯了在每一个清晨被脊髓深处的痉挛刺醒,习惯了用吗啡和安定将自己的神智麻痹成一滩烂泥,习惯了在浑浑噩噩中,等待着下一个疼痛周期的降临。
他也曾幻想过。
幻想过一觉醒来,这十几年的折磨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为此,他拼尽了一切。
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最严苛的医嘱,最痛苦的复健……他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将医生说的每一个字都奉为圭臬。
可等待他的,不是神迹,而是身体的每况愈下,是希望被一寸寸碾碎成绝望的粉末。
最终,他成了一个瘾君子。
一个靠着吗啡苟延残喘,连尊严都被碾进泥里的废物。
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除了沉沦,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沦,直到这具腐朽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然后像一滩垃圾一样,被狼狈地清理掉。
这本该是他的结局。
可是……
江原的思绪猛地拉回。
他想起了小舟。
想起了表弟冲进房间时,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
以及……那股顺着手臂,悍然冲入他四肢百骸的、狂暴的力量!
那股力量如同一道雷霆,又如同一场席卷了他每一寸血肉的洪流!起初是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碾碎重塑,但就在那极致的痛苦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从骨髓深处勃发而出。
那是……
生机!
没错!是生机!
是在一片枯死的荒原上,骤然降下甘霖的磅礴生机!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记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江原缓缓抬起手,想要捂住自己因为过度震惊而刺痛的眼睛。
指尖触碰到脸颊,却是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哭了?
他竟然,还会流泪?
这个发现,比身体的痊愈更让他感到震撼。
也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被自己手上的异物牢牢吸引。
那是一枚戒指。
一枚造型古朴、戒面光滑、只剩下一个空洞爪镶的铂金戒指。
这绝不是他的东西。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的病痛和药物影响,早已瘦骨嶙峋,根本戴不住任何饰品。
这是……
电光石火间,一幕画面在他脑中炸开!
是江舟!
是他那个向来沉稳的表弟,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强行将这枚冰冷的戒指,套上了他的手指!
然后,那股毁天灭地又生机盎然的力量,便随之而来!
“……”
江原的呼吸骤然一滞,他死死地盯着手上那枚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残破的戒托,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原来……
是它。
这个认知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江原沉寂了十几年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枚空空如也的戒托上。
四根精致的铂金爪镶,无声地朝向天空,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们曾经紧紧拥抱过一件无价之宝。
只是,那里本该镶嵌着什么吧?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他清明得有些过分的脑海。
那股撕裂骨髓的剧痛,那股涤荡灵魂的生机……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那个……消失了的东西。
是它带来了痛苦,也是它,带来了安抚。
是它毁天灭地,也是它,带来了新生!
所以……
所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东西能救他?
所以,他这十几年猪狗不如、靠着吗啡苟延残喘的绝望人生,并不是终局?
“……我……有救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道横贯天地的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黑暗与沉沦!
希望,这个早已被他丢进垃圾堆的词汇,在这一刻,化作了足以焚烧一切的烈焰!
他必须确认!
他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不是吗啡带来的又一次荒诞幻觉!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他枯槁的身体深处涌出。
江原咬紧牙关,那双因为长期病痛而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猛地撑在床垫上!
嘎吱——
那是骨节与肌肉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它们,却奇迹般地听从了大脑的指令!
他,靠着自己的力量,猛地坐了起来!
尽管只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但,他做到了!
他真的坐起来了!
也就在这一刻——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周敏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担忧与疲惫,她习惯性地想看看儿子的状况,可下一秒,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那个本该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助的儿子,此刻,竟然……竟然笔直地坐在那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敏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手中的玻璃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
一声划破了整栋别墅死寂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与不可置信的尖叫,从她的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这声尖叫吓坏了楼下的江文海!
他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弹起,心脏骤停,以为儿子的病情又发生了什么最坏的突变!
“阿原!”
他怒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用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速度疯狂冲上二楼,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
然后,他也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他已经做好准备要照顾一辈子,甚至为他送终的儿子,正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门口吓傻了的他们。
江文海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眼中的滔天惊骇,比周敏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可能?!
这绝不可能!
国内国外最顶尖的专家早就下了定论,江原的脊髓神经损伤不可逆转,病情只会不断恶化,严重到最后,他连胸部以上都无法动弹,意识也会渐渐模糊!
可现在,他竟然自己坐起来了!
这不是回光返照!一个回光返照的人,不会有这样清明、透彻的眼神!
“阿……阿原?”
反应过来的周敏,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又痛了?”
江文海也快步跟上,紧张地盯着儿子,生怕这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在父母那混杂着惊恐、担忧与一丝丝奢望的目光中,江原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那是一种久违的、对生命的掌控感。
然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用一种因为太久没有正常说话而显得无比沙哑、近乎陌生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江文海夫妻俩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话。
“爸,妈……”
“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