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人,破布般的衣衫裹在身上,辨不清面容与年岁。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那人猛地抓起稻草遮脸,却从草茎间隙露出一双窥探的眼睛。
“主子,就是她。”包包嚼着芝麻饼含混出声,油纸包着的半块饼还攥在掌心,指尖点向那团簌簌发抖的影子。
棠梨刚与那双眼瞳对上视线,对方就像被火星子溅着般缩回草堆。整个脑袋都埋进干草里,闷声絮语在草垛间颤动:“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瞧见……”
“这就是你说的蹊跷?”棠梨指尖搭上包包肩头。稻草堆里传来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混着断断续续的抽气。
“主子且看。”包包将最后一口饼塞进腮帮,油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又从怀里摸出块新饼。焦黄饼皮簌簌落着芝麻,他蹲在草堆前晃了晃:“说个独你知道的秘辛,这饼就归你。”
草堆猛然颤动,扒开的缝隙里露出半张污浊的脸。那人直勾勾盯着油饼吞咽口水,喉间发出饿兽般的呜咽。
掰开的半块饼刚递过去,便被枯枝般的手爪夺走。饼渣混着唾液黏在嘴角,吞咽声里漏出零碎字句:“……杀人……都死了……全死了!”嘶哑的惊叫突然拔高,草堆轰然塌陷。那人胡乱扒拉着干草往头上盖,仿佛遮住眼睛就能抹去世间险恶。
棠梨指尖蓦地扣紧包包肩头:“把遇见她的始末细说一遍。”
“今早我进城隍庙躲雨时遇见她,估计是饿极了,瞧见我手里的芝麻饼就扑上来抢。我一直记着主人交代的差事,便告诉她饼子不能白给,要拿知道的故事或秘密来换。当我说到'秘密'两个字时,她突然变了脸色,嘴里嘟嘟囔囔的,就和方才你见着的情形一样。我也拿不准这些疯话对主人有没有用,但看她这副见了鬼的模样,想着她从前或许真在哪个大官家里当过差,如今沦落至此,说不定真知道些见不得光的事,就用一张芝麻饼把人带了回来,让主人亲自盘问。”他说着扬了扬下巴,露出几分邀功的神气。
棠梨嘴边挂着笑,朝包包投去赞赏的目光,掏出一串铜钱抛过去:“拿去玩吧。”
包包抬手接住叮当作响的钱串,眼睛弯成了月牙,“谢主子赏!”话音未落已跑出门去。“小五哥快看,我家主子又赏零嘴钱了,你馋不馋......”欢快的说笑声渐渐飘远。
蜷在草堆里的人仍把脸埋在稻草里不肯抬头,身子不住发抖,翻来覆去念叨着“都死了......全死了......”
棠梨叫人端来吃食,肉包子的香气终于让那人从草堆里探出脑袋。她直勾勾盯着棠梨手里的包子,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突然伸手就要夺。
棠梨连忙把包子递过去:“别急,这儿多的是,慢慢吃。”
那人整个包子直接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就往肚里咽,手已经急不可耐地抓向盘子。棠梨怕她噎着,索性把整盘包子塞进她怀里:“都是你的。”
那人紧抱着盘子,抬头望向棠梨,眼中已不似先前那般惊恐。
当她直起身子不再蜷缩时,棠梨这才看清对方是位瘦骨嶙峋的女子,凹陷的面颊让人辨不出真实年龄。
棠梨吩咐仆役备好浴汤,唤来两名粗使婆子领她去沐浴更衣。
许是腹中有了食,这人倒异常顺从,乖乖跟着婆子往外走,临到门槛处却突然回头,冲棠梨咧开嘴发出痴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梳洗完毕的女子被带回来。她正低头抚弄着衣袖傻笑。
“还记得自己是谁么?”棠梨放轻声音问道。
那人对着棠梨“嘿嘿”笑了两声,鹦鹉学舌般重复:“是谁。”
棠梨又试探着问了些话,她却只是颠三倒四地模仿问句。直到那句“是谁死了”,女子突然抱头尖叫“杀人了”,慌慌张张要往桌底钻。
见这般情状不似作伪,棠梨料定她确是神智失常,便不再追问。思忖着带人去见莫名前辈。
车驾方出城门往红叶山方向,斜刺里忽地窜出辆灰扑扑的马车。车夫猛拽缰绳,堪堪避过碰撞。
前头马车上跳下个车夫,捧着雕花红木匣趋近赔罪:“惊扰贵人车驾,我家夫人特命奉上赔礼。”掀开的匣盖里躺着一方锦帕,帕角绣着朵兰花。
棠梨瞳孔骤缩,指尖将车帘挑开些许,目光如刃直刺那车夫:“你家夫人究竟何人?”
车夫躬身更深:“不过是位思女成疾的母亲。若贵人垂怜,可否移步叙话?”
棠梨跳下马车环顾四周,随后钻进前面那辆朴素的马车。
车厢里坐着位端庄秀美的妇人,旁边有位年长嬷嬷陪着。未等棠梨说话,妇人率先开口:“阿梨姑娘,多谢你救下我家兰兰!”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棠梨连忙搀住对方。这是兰兰的母亲?难道她已知道兰兰没死?还是......,专程寻来所为何事?震惊之余脑中闪过无数猜测,她谨慎回应:“原来是谢夫人,久仰。救兰兰已是前尘旧事,夫人不必挂怀。前几日听闻兰兰噩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还望夫人保重。”
谢夫人眼圈顿时泛红,“阿梨姑娘,我这个当娘的实在失职,让女儿受尽委屈,竟要假死才能逃离谢家。求你带我去见见兰儿!我保证不会劝她回来,只想亲眼确认女儿平安活着。”
棠梨心头百感交集,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应允。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向红叶山方向。
马车停在小院前时,谢兰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听见车轮声猛然抬头:“阿梨来了!”一抹笑意浮上她苍白的脸颊。
“兰兰!我的儿!”
谢夫人几乎是跌下马车的。她提着裙摆跑过碎石路,跑向谢兰兰,被凸起的树根绊了个踉跄。
谢兰兰在见到母亲的刹那,提起裙摆就要逃,但看到母亲被绊,又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谢夫人死死攥住了手腕,谢兰兰看到母亲那只总是戴着翡翠镯子的手如今光秃秃的,掌心全是冷汗。
“让娘看看……”谢夫人抖着手去摸女儿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可怜的儿——”
竹帘突然掀开,莫名那张长满杂草般胡须的老脸探了出来:“她心脉受损,不能情绪激动。”
“前辈,这是我娘。”谢兰兰轻声说,眼泪如断线珠子般砸在母亲手背上。
谢夫人松开女儿,就要对莫名下跪谢恩,竹帘哗啦放下,一蓬乱胡子缩得不见了影。谢夫人膝盖屈到一半,谢兰兰忙将母亲扶住,“娘,前辈还在睡觉,不喜有人打扰。”
谢夫人看着女儿,眼眶又湿了,转身招手,吴嬷嬷红着眼从马车里拖出个樟木箱子到了两人面前:“小姐——”话一出口,已是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