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的流光落在牵情崖顶时,正撞见两缕气息在崖边厮杀。
一缕是绯红的,像烧得正烈的烛火,每一丝光都缠着“生生世世必相守”的誓言,是同心草的“执念花”在吐蕊;一缕是惨绿的,像化得太快的朝露,每一滴露都裹着“时时刻刻要相忘”的决绝,是同心草的“忘情蕊”在抽芽。两种气息在崖石上撞出细碎的火花,绯红的烧得绿的滋滋冒烟,惨绿的蚀得红的点点枯萎,崖下的云雾都被染成既刺目又黯淡的紫,飘着飘着就化作泪滴,砸在地上凝成半红半绿的晶石。
“又在打架了。”一只羽毛半枯半荣的情丝雀落在吴仙肩头,鸟喙里叼着半截断裂的红线,“我守这牵情崖五百年了,这同心草啊,原是天地孕的情种,执念花吸痴男怨女的誓言凝真情,忘情蕊收爱恨嗔痴的泪滴化洒脱,本是同根共养的好姐妹。可五百年前,来了两个仙师,一个说‘情就该至死不渝’,硬往执念花里种了‘锁心蛊’;一个说‘情本是过眼云烟’,偏往忘情蕊里灌了‘断念酒’,打那以后,俩株就成了死敌,白天执念花用誓言烧忘情蕊,夜里忘情蕊用泪滴泡执念花,好好一株灵草,愣是被折腾得快断根了。”
吴仙蹲下身,指尖悬在执念花与忘情蕊之间。他能感觉到执念花的绯红气息在发抖,不是愤怒,是疲惫——那些“必须永恒”的誓言深处,藏着一丝想喘口气的倦意;忘情蕊的惨绿气息也在颤栗,不是冷漠,是茫然——那些“必须遗忘”的泪滴底下,裹着一缕想抓住什么的慌张。
“它们在累。”吴仙轻声道,界心微微发烫,比在轮回渊时更柔和。他能看见执念花的根须紧紧缠着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永不相负”,可根须的末端却悄悄往忘情蕊那边探了探;忘情蕊的根须浅浅绕着一枚断簪,断簪上刻着“后会无期”,可根须的尖端却暗暗朝执念花那边靠了靠。
情丝雀扑棱棱飞到草叶上,啄了啄执念花的花瓣:“五百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执念花开得正好,会把痴情人的誓言分一半给忘情蕊,让它知道世间有值得记挂的暖;忘情蕊也长得精神,会把负心汉的泪滴匀一半给执念花,让它明白不是所有情都能结果。那年崖下住了个绣娘,等她出征的夫君等了三十年,执念花帮她记着‘三月初三折的柳’,忘情蕊帮她忘了‘每日倚门的苦’,她到死都是笑着的,说‘记着甜,忘了苦,这日子就撑得下去’。”
吴仙指尖落在同心草的根部,那里有一块半红半绿的晶石,是无数年来两种气息厮杀凝结的痂。他能感觉到晶石深处,有一丝极淡的暖意——那是执念花想对忘情蕊说“别总推开我”,还有一缕极轻的叹息——那是忘情蕊想对执念花说“别总逼自己”。
“是‘锁心蛊’让执念花忘了,再深的情也得留三分余地呼吸;是‘断念酒’让忘情蕊忘了,再淡的缘也该存一丝念想取暖。”吴仙握住界刃,紫金色的界力如细雨般淋在草叶上。执念花的绯红气息里,那些紧绷的誓言开始松动,露出底下“记着就好,不必强求”的温柔;忘情蕊的惨绿气息里,那些决绝的泪滴开始融化,显露出“忘了就好,不必刻意”的释然。
界刃轻挥,一道弧光掠过同心草。没有轰鸣,只有“啵”的一声轻响——执念花上的“锁心蛊”化作飞灰,绯红的花瓣舒展开来,不再执着于“必相守”,而是开出“曾相伴便好”的温润;忘情蕊上的“断念酒”凝成露珠,惨绿的花芯挺了挺腰,不再强求“要相忘”,而是透出“该放下即放”的通透。
最奇妙的是那半红半绿的晶石,竟慢慢化作一颗晶莹的珠子,珠子里既有绯红的誓言片段,也有惨绿的泪滴影子,却不再厮杀,而是像溪水绕着卵石般轻轻流淌。同心草的根须终于缠绕在一起,没有排斥,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默契,像两个闹够了别扭的姐妹,终于肯并肩坐在阳光下。
“看!它们在唱歌呢!”情丝雀的羽毛渐渐变得丰满,一半泛着朝霞的红,一半透着月光的绿,“五百年了,我终于能唱出完整的歌了!以前总觉得红的太烫,绿的太凉,原来红与绿掺在一起,是春天的颜色啊!”
吴仙望着同心草,崖上的风突然变得清甜。执念花的誓言里多了几分豁达:“原来不必攥到骨血里呀。”忘情蕊的泪滴里添了些许眷恋:“原来不必洒到尘埃里呀。”两种气息缠在一起,化作既缠绵又轻快的歌谣,像少女绣帕上既工整又灵动的针脚。
情丝雀衔来一片羽毛,羽毛上凝结着一滴露水——那是同心草的馈赠。吴仙接过时,露水化作一股暖流涌入灵台,他突然想起初见界主时的敬畏,想起与国主争执时的坚持,原来那些既敬又争的过往,本就是序与乱在人心上的投影,像这同心草一样,少了哪一半都不成完整的记忆。
“往西去看看吧。”情丝雀扑棱棱飞向西方,“听说‘规矩山’上出了怪事,山上的‘天规石’和‘人欲藤’打起来了。天规石说‘万物都得按章法活’,用条文压得草木不敢乱长;人欲藤说‘活着就该随心走’,用藤蔓缠得山石崩裂,那里的序与乱,怕是比情字更难缠呢。”
吴仙望向西方,那里的山峦轮廓既方正又扭曲,像被人用尺子量过,又被人用手揉过。界心在胸口轻轻跳动,像是在期待着新的答案。
“规矩山……”他握紧掌心的暖意,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渐起的暮色,“看来,连天地法则里的序与乱,也在等着被温柔地读懂呢。”
同心草在身后轻轻摇曳,那颗半红半绿的珠子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牵情崖的每一寸土地。那些曾经既灼热又冰冷的气息,此刻都化作既温暖又清爽的和风,像是在为吴仙送行,也像是在诉说:爱恨的和解,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无数新开始的序章。
而他的路,正铺在这些序章之上,向着更辽远的人心,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