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最大一场雪来了。
鹅毛大雪漫天盖地,所有硝烟、罪恶与贪婪都被掩盖,还给人们一个短暂美丽的假白。
因东宫长久拖沓,以及抽调兵力北伐的决定,楠国中部叛区兵力不足,三万玄甲军全军覆没。
老将曹放与孟剑云奋战到最后,身中数十箭而屹立不倒,仍发出阵阵杀吼声,令敌人闻之破胆,却最终还是双双战死,尸首被草草埋在乱葬岗。
整个中部沦为叛军控制区,切断了狮威军与京都方向的所有联系,从西、北两个方向围向固英城。
叛军更与黑鳞骑兵里应外合,借杀谷暗通兵路,将两伙黑鳞骑兵引至关内:
一伙伏击云琛和狮威军重伤员;另一伙在谷内劫下粮草,袭击霍乾念等人。
凭着斗智斗勇的绝佳周旋战法,霍乾念带领众人硬生生在谷中坚持数日,苦战十余场,歼敌千余。
等罗东东及时带援兵赶到时,已险险只剩霍乾念、叶峮和荣江等二百余人。
罗东东感到无比后怕,若是他再晚来一会儿,怕是只能为霍乾念收尸了。
载着浑身是伤的霍乾念等人,罗东东快速回程,老远就听见杀声震天,黑鳞骑兵竟已攻破狮威军防线,再次打到固英城脚下。
幸而大雪突至,阻挡了黑鳞骑兵的冲锋,给了固英城喘息之机。
霍乾念等人急急入城休整。
在黑鳞骑兵与叛军联合包围固英城、彻底闭合包围圈的最后时刻,众人险险收到一封来自京都方向的急报:
四十万北伐军北上遇阻,接连惨败,不敌洛疆。混战之中,南璃君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北伐军大败,东宫储君失踪。
这消息无疑狠狠一击重创,让整个楠国大地都覆上“灭国在即”的惊慌阴影。
楠国这艘巨轮,就这样驶进了充满急流和暗礁的危险领域。
鞭长莫及,霍乾念等人没精力谋划北方,一头扎进固英城。
霍乾念浑身是伤,脏乱得犹如野人一般,撑着隐月剑才能站立,愣愣地看着同样满身伤痕、脸庞青白到毫无血色的云琛。
二人皆从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几度以为此生就要阴阳永别。
此刻面对面站在一起,相顾无言,唯有落泪。
顾不得周围任何人,霍乾念与云琛紧紧拥抱在一起。
等二人分开的时候,才发现荣江和荣易两兄弟也抱在一起落泪,其他人也都三两相拥。
又熬过一场劫后余生,应当喝酒吃肉庆祝的。
可惜这十几天以来,所有粮草库都已吃空,干净的没有一粒米。
固英城内的粮食也都被买完吃完,只剩百姓家中养家糊口的一点粗粮,那是万万不能争抢的。
所有人这才知道荣易和狮威军为什么节节败退,竟被攻破防线,打退到固英城。
整整五天没有吃一点粮食,全靠野草和水充饥,将士们就那么饿着肚子上战场。
连走路和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拿刀与吃人肉的强悍黑鳞骑兵拼杀。
狮威军的营地四周,飞禽走兽都被猎杀,草已全被吃光,将士们就差趴在地上啃土。
就连战马都饿得没有站立的力气,只能躺倒在地上哀鸣。
黑鳞骑兵没有急于进攻,而是牢牢守在城外,一副摆明要将狮威军耗死、耗到毫无作战能力的时候。
霍乾念想下令与离固英城最近的十几个霍帮堂口,想要凑些粮食上来,竟始终杳无回音。
这两年,霍乾念忙于军务,所有重心都在狮威军,对霍帮堂口疏于严管。
没有霍乾念威势坐镇,仅有叶峮打点远远不够。
一批以霍祥浩为首的霍氏族人,早已暗通曲款,意图自立门户。
如今,固英城被叛军和黑鳞骑兵四面包围,难以进出。
霍祥浩等人当即表示与霍乾念划清界限,要与霍帮一刀两断。
如此一来,狮威军孤立无援,粮草、武器和药物进不来,重伤员和求援的消息出不去。
狮威军面临着弹尽粮绝的灭顶之灾。
一开始,箭矢用完了就砍伐树木再造,粮食没有了就杀马吃。
到最后,那些有名有姓登记在册、战士们悉心照顾、日夜并肩作战的战马被杀了一大半,已到保留骑兵团可以继续用马作战的极限。
将士们饿极了,在原始的生存欲望之下,人已饿得失去理智和道德。
有人悄悄潜入百姓家中偷粮食,也有人偷偷将掩埋在雪下的战友尸体挖出来吃的。
最后甚至有人将目光放在了固英城为数不多的老百姓身上。
看着那咿呀学语的孩童,再也不觉得稀罕可爱,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黑鳞骑兵可以吃人,我们为什么不行?
这种可怕的念头一旦生出来,蔓延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狮威军将不再是保家卫国的优良之师,而沦落为和黑鳞骑兵一样的禽兽。
不,黑鳞骑兵吃的是敌军,是敌国百姓。
狮威军若对同胞下口,将比禽兽还不如。
没有任何犹豫,霍乾念下令将偷粮食、盗尸体的几个将士抓起来,按军规斩首处置,由霍乾念亲自行刑,人头就挂在军营前。
如此一来,军心暂时稳住。
只可惜暴力可以制止暴力,却永远止不住攻心。
一天夜里,固英城内外一片死寂时。
将士们躺在地上默默地吃雪块,没人有说话和走动的力气。
叛军和黑鳞骑兵却开始提前庆祝战胜,大声起鼓,大摆酒宴。
借着冬风,狮威军将士们可以清楚地闻见敌军营地传来的酒肉饭菜香味。
就在将士们饥肠辘辘,愈发灰心丧气时。
忽然,四周突然慢慢陷入安静。
远方传来幽怨的歌声。有人在唱:
“谁谓东兮广?一驹半行之。谁谓东昭远?跂予可望之。霜无久白日,月无乡明时。”
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响起,在冬夜雪地里显得格外悲凉,宛如哀魂丧曲。
好一个肝肠寸断的思乡曲......
对狮威军的将士们来说,楠国是祖籍故乡,可生活了几十年的昭国也是故乡啊......
到底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这里打仗?
一种悲哀、怀疑、丧气又思乡的情绪在营地间悄悄流转。
“我想回家……”
“我想我娘了……想吃娘包的饺子……”
说话的将士哭出了声。
若换作从前,定要挨一顿嘲笑和训斥。
可现在没人有力气制止。
很快,哭声此起彼伏,接连成片。
这仗好像也没必要打了,空气中已弥漫着此战必败的颓废气息。
霍乾念和云琛站在固英城门下,静静地听着四面哀歌,也听着将士们思乡的哭泣声。
这一次,已不是杀戮就可以解决。
云琛眼眶湿润,仰头望着固英城的石刻牌匾,嘴里喃喃念道:
“不是‘固’,是‘困’......阿念,这原本叫‘困英城’啊......”
霍乾念抬头望去,果然牌匾之上有被覆盖的旧痕,隐约能看出一个陈旧的“困”字。
困英城。
这城好像真的困住了许多英魂,一困就是一生,只能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见不到的亲人,永永远远地困在这永战无尽之地。
作为主将,霍乾念何尝不知已到了绝境,军心已乱,此战定然无望。
“琛儿,你想念幽州吗?”霍乾念问。
想了想,云琛道:“我更想烟城......那里美好的记忆很多......”
霍乾念沉默了,他又何尝不是。
他有预感,今夜已悲歌攻心,明日,黑鳞骑兵就要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