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落成的日子,天气诡谲。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海面,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海面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粘稠的墨绿色,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尸蜡。
沉重的石模在海岸边日夜赶工铸造而成。
当熔炉闸门轰然开启,那流淌出的金属液体,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刺鼻的硫磺与海腥混合的气息,咆哮着注入巨大的模具。滚烫的金属与冰冷的石模接触,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和冲天的白气。
一座庞大、狰狞、融合了异教图腾与深海巨兽特征的宫殿雏形,在弥漫的水汽与刺目的金光中,渐渐显露峥嵘。
宫殿的基座和关键的承重柱上,清晰地镶嵌、浇筑着那些被刻意保留下来的人鱼骸骨——扭曲的嵴柱缠绕着金色巨柱,巨大的头骨被金色包裹,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建造它的人类,银色的碎骨在宫殿墙壁上形成诡异而华丽的纹路。
只不过将那宫殿的门关上,这些就通通看不见了。
只剩下外墙上的水母触须纹路和繁复交错的珊瑚枝蔓浮雕。
他们还刻意在柱子表面镶嵌上深海中采撷的虹彩珍珠母贝。贝壳在幽光中折射出变幻莫测的蓝紫与银绿光晕,如同将极光封印其中。
海崖边,黑压压地挤满了幸存下来的镇民。
他们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呆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卑微期盼。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悬崖边缘那座在阴沉天光下依旧散发着刺目金芒的庞大宫殿。
它线条粗犷扭曲,布满尖锐的棱角和深陷的孔洞,通体流淌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基座上镶嵌的森白人鱼骸骨在金光映衬下更显狰狞可怖。这不像供奉神明的殿堂,更像一座为囚禁恶魔而浇筑的巨大牢笼。
大祭司站在宫殿最前方的高台上,枯瘦的身影在辽阔的海洋面前渺小如蝼蚁,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她高举着那柄人鱼嵴骨法杖,杖头的宝石此刻光芒大盛,如同深海巨兽的眼睛。她口中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用尽全力凿刻在坚硬的金属上,尖锐、高亢、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力量,在沉闷的空气中疯狂震荡,狠狠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法杖顶端猛地指向下方墨绿色的海面!
早已准备好的、手腕粗细的数百条缆绳同时被巨斧斩断!
轰隆隆——!!!
大地剧烈震颤!金色宫殿发出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垂死呻吟般的巨响,庞大的底座开始沿着陡峭的崖壁缓缓滑动。
沉重的基座摩擦着粗糙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这座庞然大物,带着毁灭性的气势,挣脱了悬崖的束缚,朝着下方死寂的墨绿色海面轰然坠落!
轰——!!!
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响,如同天穹崩裂,大地塌陷。
金色宫殿砸入海面的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那浪不是白色的,而是粘稠的、混合着无数泥沙和奇异银蓝色荧光的墨黑。巨浪如同咆哮的城墙,狠狠拍向海岸,将崖下嶙峋的礁石瞬间吞没。
冰冷腥咸的海水如同暴雨般泼洒在崖顶呆滞的人群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海腥味。
宫殿沉没的中心,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疯狂旋转的黑色漩涡。
漩涡深处,一点刺目的金光顽强地透射出来,如同地狱睁开了一只黄金竖瞳。无数巨大的、银蓝色的气泡从漩涡深处翻涌而上,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噼啪爆裂,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甜腥的腐朽气息。
崖顶死寂。
……
小镇终于回到了平静的生活。
几年之后,镇上陆陆续续地被开发成了旅游区,建起了一个大型的度假村。
这一天,喻灵儿在小院门口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孩。
她本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正蹲在自家小院门口,用一把小刷子仔细清理着刚从礁石缝里摸上来的几枚紫贝壳上的苔藓。
阳光暖烘烘地晒着后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鱼腥和海盐味儿,一切都像被晒暖的旧棉絮,熟悉而熨帖。
小镇似乎真的从那场金色宫殿的沉没中缓了过来,虽然码头冷清了许多,但恐惧的阴霾被海风吹散了不少,日子又回到了那种被海浪反复拍打的、缓慢而坚实的节奏。
“嗨!”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好奇的声音突然在篱笆外响起,“打扰一下!”
喻灵儿抬起头。院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穿着鲜艳的t恤和运动短裤,脸上带着一种与小镇格格不入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头发被海风吹得有点乱,眼睛亮晶晶的,像刚被海水洗过的星星。
“请问,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最好玩吗?”
他热情地问道,露出一口白牙,“我和同学毕业旅行来了这里,就住在那边的度假村!”
他指了指镇子西头那片崭新的白色建筑群。
喻灵儿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贝壳,站起身。
小镇居民的脸上总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疲惫和警惕。这个男孩的笑容,像一道毫无预兆劈开厚重云层的阳光,有点晃眼,却让她心底某个沉寂的角落微微动了一下。
“好玩?” 喻灵儿脸上也漾开一个久违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海边嘛,最好玩的当然是在海里呀!”
男孩眼睛更亮了:“我叫杨帆!帆船的帆!同学都叫我小杨!小姐姐怎么称呼?”
“喻灵儿。”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沙,“海里的玩法可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遗忘已久的活力。小杨带来了跟他玩得最好的七八个同学。
他们几个想来海边玩,其他人似乎有的窝在度假村里,不想晒太阳。那些同学可能晚上才来海滩上走走。
喻灵儿成了他们最热心的向导。
她带着这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在清晨退潮时钻进礁石迷宫般的缝隙,寻找躲在石窝里的青壳蟹和挥舞着大螯的龙虾,惹得胆小的女生尖叫连连又兴奋不已。
她教他们辨认沙滩上奇形怪状的贝壳,讲述那些被海风磨圆了棱角的故事传说——当然,刻意隐去了关于银色人鱼和沉没宫殿的所有痕迹。
他们租了渔船出海,在风平浪静的海湾里笨拙地撒网,捞上些小鱼小虾,喻灵儿就在船头架起小炉子,用现捞的海货煮一锅鲜掉舌头的杂烩汤,咸咸的海风里顿时飘满了食物的香气和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小杨总是最活跃的那个,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尤其喜欢围着喻灵儿问东问西,从哪种海草能吃,到海鸥为什么总跟着渔船飞。
他的笑容坦荡又热烈,像不知疲倦的海浪。
柏清风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站在自家小屋的阴影里,看着喻灵儿被那群年轻人簇拥着。
“清风哥,你看小杨他们捞的这条鱼,好怪!” 喻灵儿举着一条色彩斑斓的不知名海鱼跑过来,脸上红扑扑的,额角还沾着细沙,“你看这种鱼能吃吗?”
柏清风的目光掠过她兴奋的脸,落在她身后那群嬉笑打闹的年轻人身上,最终定格在小杨那张毫无防备、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上。
第七天的傍晚,夕阳把天空烧得像一块融化的赤金,又诡异地涂抹上几缕铁锈般的暗红。
喻灵儿和小杨他们刚从码头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些零碎的海获,准备去他们住的度假村的场馆里烧烤。
笑声和说话声在空旷的石板路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