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掷地有声,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
你究竟是何居心?!
武三思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是没有想过失败的可能。
但他设想过林琛会巧言令色地辩解,设想过他会狗急跳墙地反抗,甚至设想过太平公主会因为旧情而有所偏袒。
他唯独没有设想过,自己千辛万苦、不惜背上刨人祖坟骂名而运回来的铁证,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不……我没有……”他嘴唇翕动,“我只是担心姑母的安危……我怕你是个骗子……”
那个奉命验骨的亲兵将领,还僵在原地,脸色比棺材里的白骨还要难看。
他不敢起身,也不敢说话,恨不得自己能当场昏死过去。
“担心本宫的安危?”太平终于开口了。
“所以,你就带着一口棺材,深夜闯进我的府邸?”
“所以,你就当着本宫的面,否定医者为我诊治的病情,试图让本宫继续在病痛中沉沦?”
“所以,你就伪造证据,构陷一个正在为本宫续命的恩人?”
她每说一句,就向前走一步。
高大的侍卫和战战兢兢的侍女们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
她停在武三思面前,那双曾经盛满笑意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失望。
“三思,你看着我的眼睛。”
武三思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心神俱颤。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厌恶。
“姑母……”他喉咙发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我……我只是太关心您了。我爱……”
那个字卡在喉咙里,在太平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份隐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扭曲情愫,一旦说出口,就是万劫不复。
“你爱什么?爱本宫的权势,还是爱这座公主府能带给你的荣光?”
“你把本宫,当成了什么?把你脚下这具无辜的骸骨,又当成了什么?”
“是你登上高位的踏脚石吗?”
“姑母,我错了……侄儿真的错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试图去拉太平的裙角,却被太平嫌恶地避开。
“本宫乏了。”
太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林琛。
“林医者,让你受惊了。”她的语气,瞬间和缓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歉意。
“公主言重。”林琛微微躬身,“只是有些跳梁小丑,扰了公主的清净。”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是在盖棺定论。
武三思是跳梁小丑。
而他林琛,是公主殿下亲自认可的医者,是恩人。
跪在地上的武三思,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羞辱,愤怒,不甘,还有那份爱而不得的绝望。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瞪着林琛的背影。
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姑母怎么会对他如此冷漠!
“是你!是你搞的鬼!”他像是疯了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林琛嘶吼,“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是你提前设下的圈套!”
“你早就知道我会去清河县!你早就知道那座坟!是你故意用一具假的骸骨来陷害我!”
林琛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状若癫狂的武三思。
“王爷的意思是,我能未卜先知,算到你会派人去数百里外的清河县,掘开一座不知名的孤坟,再将里面的骸骨千里迢迢地运回长安,就为了在公主殿下面前上演这么一出戏?”
他摊了摊手,神情无辜又无奈。
“王爷未免也太高看在下了。”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事实。事实就是,那具骸骨不是我。事实就是,王爷你,撒了谎。”
“至于王爷是如何找到那座孤坟,又为何会错得如此离谱,恐怕只有王爷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是啊,他为什么会找到那座坟?
还不是因为林琛自己说出来的!
可现在,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笃定那坟里的人就是林琛。
因为一旦解释,就等于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处心积虑地想去验证林琛的死讯。
他掉进了一个自己亲手挖好的陷阱里。
“来人。”
“把梁王殿下,‘请’出府去。”
她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
“从今往后,没有本宫的允准,梁王府的任何人,不得踏入公主府半步。”
“姑母!你不能这么对我!姑母!”武三思彻底慌了,他想冲过去,却被两名上前的侍卫死死架住了胳膊。
他徒劳地挣扎着,嘴里发出不甘的咆哮。
“太平!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武家的人!我是你的亲侄儿!”
情急之下,他连“姑母”的称呼都忘了,直呼其名。
太平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侍卫们不敢怠慢,强行拖着不断挣扎叫骂的武三思,朝府门外走去。
梁王府的那些亲兵,早已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跟在后面,狼狈地退出了庭院。
那口漆黑的棺材,和那块断裂的墓碑,还孤零零地摆在院子中央,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处理干净。”太平淡淡地吩咐。
“是。”管事妇人连忙应声,指挥着下人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
庭院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泥土腐朽气息,和那股散不去的寒意,提醒着众人,就在刚才,一位不可一世的亲王,在这里折戟沉沙。
太平觉得有些疲惫。
怒火退去后,是深深的倦意。
她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侍女和侍卫也都退下。
偌大的庭院,转眼间,又只剩下她和林琛两个人。
夜风吹过,卷起她披风的衣角。
她看着林琛,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超然的镇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那张清秀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得胜后的骄矜,也看不出半分算计成功的得意。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庭院里的一株青松,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你早就知道,他会去挖坟?”太平问道。
“我不知道他会去挖坟。”林琛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证明我是个‘死人’。”
“所以,锁子骨的伤,也是你故意说出来,引他入瓮的?”
“不。”林琛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七岁那年,确实摔断过锁子骨,至今还有痕迹。”
太平的凤眸眯了起来。
事情,似乎变得更有趣了。
她走到那口还没来得及抬走的棺材旁,低头看着里面那副无辜的白骨。
“那他呢?”
“这具骸骨,是谁?”
她再次将视线投向林琛,这一次,她的问题,比之前任何一次试探,都更加直接,更加锐利。
“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