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盘旋,吹不散庭院中那股混杂着泥土与腐朽的怪异气味。
你又是谁?
林琛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从太平公主锐利的面容上移开,重新落回那口敞开的棺材,落在那副散乱的白骨之上。
许久,他才开口。
“他,是林琛。”
太平公主的眉头拧得更紧。
“而我,”林琛转回头,迎上她的审视,“不是。”
终于承认了。
太平公主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从账册到锁子骨,他每一步都走得太精准,精准得不像是应对,更像是引导。
“那么,你是谁?”
“一个能治好公主殿下的人。”林琛答得滴水不漏。
“本宫的身边,从不留无名之辈。”太平公主向前一步,身上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连名字都不敢示人的人,本宫如何信你?”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林琛摇了摇头,“公主殿下信的,应该是在下的医术,而不是一个名字。”
“医术?”太平公主发出一声轻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你的医术,似乎不止用在治病救人上。也用在算计人心上。”
她指了指那口棺材。
“武三思愚蠢,一头撞进了你设好的局里。可你别忘了,你的人,也在局中。”
“若非你主动提及锁子骨的旧伤,今夜,你如何脱身?”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会去挖坟,甚至连他会把这副骸骨带回来,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这才是最让她心惊的地方。
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份心计,用在一个医者身上,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我不知道他会去挖坟。”林琛的回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去查‘林琛’的坟。”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品味着这两句话的差别。
“查,和挖,是两回事。”林琛解释道,“去清河县打探消息,确认有‘林琛’这座孤坟,再找几个乡邻确认‘林琛’已死,这才是最稳妥,也最常见的做法。带回几个证人,远比带回一口棺材要高明得多。”
“刨坟掘墓,乃是国之大忌,为人不齿。武三思行事一向看重名声,若非被逼到绝路,或是被某种情绪冲昏了头脑,他不会行此下策。”
“他被什么情绪冲昏了头脑?”太平公主追问。
林琛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她。
“公主殿下,真的不知道吗?”
武三思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太平”,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的疯狂与绝望,还有那句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的“我爱……”。
她当然知道。
只是她一直在回避,在假装不知道。
那份来自亲侄儿的,扭曲的,让她感到恶心和厌烦的情愫。
庭院里的气氛,因为这个话题,变得更加凝滞。
“看来,你确实很会揣摩人心。”太平公主的声音冷了下来,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
“回到刚才的问题。既然你没料到他会挖坟,那锁子骨的伤,就不是你提前布下的陷阱?”
“不是。”林琛坦然承认,“那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太平公主显然不信。
“是。”林琛点头,“一个用来验证我心中猜测的巧合。我赌他会急于求成,赌他会忽略细节。幸运的是,我赌赢了。”
“毕竟,一个死人,是不会在意自己的骸骨是否完整的。”
这句话,让太平公主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再次看向棺材里的白骨。
“这副骸骨……真正的林琛,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毒杀。”
林琛吐出四个字。
“毒?”太平公主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错。”林琛的视线变得幽深,“一种非常罕见的奇毒。中毒者死后,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毒素会渗入骨髓,尤其是在四肢末端的指骨上,留下淡淡的暗色痕迹。若非经验老到的仵作,根本无法察觉。”
太平公主立刻明白了。
这是他又抛出的一个验证。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不远处躬身侍立的管事妇人,递过去一个示意的动作。
那管事妇人立刻会意,不敢迟疑,亲自提着一盏灯笼,走到棺材边。她有些畏惧,但还是壮着胆子,探下身去,仔细在那副骸骨的手骨上翻找起来。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灯花爆裂的“噼啪”声和妇人粗重的喘息。
片刻之后,管事妇人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如纸,她举起灯笼,颤抖地指向棺材里的那只手骨。
“殿下……有……真的有……”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在灯笼的光晕下,那几节细小的指骨末端,果然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如同墨迹浸染过的暗沉色泽。
又对了。
从锁子骨,到指骨上的毒斑。
这个男人对这副骸骨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将它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武三思。
太平公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
“你到底是谁?”
林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我为你诊脉时,所说的‘牵机引’?”
太平公主心头剧震。
“牵机引”与这具骸骸,与这个死去的林琛,难道有什么关联?
“杀死他的毒,和殿下你中的毒,同出一源。”
林琛终于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它们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太平公主的身体晃了晃,幸好身后的侍女及时扶住了她。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混乱。
一个死在清河县的无名小卒,怎么会和自己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公主,中上同一种来源的奇毒?
这太荒谬了。
“你有什么证据?”她强自镇定下来。
“我,就是证据。”林琛指了指自己,“我一路从清河县追查到长安,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制毒之人。而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座公主府,指向了殿下您。”
“所以,你接近本宫,为本宫治病,都只是为了利用本宫,查出你自己的仇人?”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被利用的怒意。
“是,也不是。”林琛没有否认,“于我而言,是为友复仇。于殿下而言,是为己续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为友复仇。
太平公主捕捉到了这四个字。
“你和这个……真正的林琛,是朋友?”
“是,可以这么说”林琛的回答很干脆。
太平公主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清秀的面容,沉静的气质,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谎言与真相,在他的身上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他坦言自己的利用,却又将彼此的利益,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却又极度聪明的男人。
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惊涛骇浪。
“把他处理干净。”她对管事妇人吩咐道,指的是那口棺材和断裂的墓碑。
“是,殿下。”
下人们如蒙大赦,立刻手脚麻利地上前,准备将这件不祥之物抬走。
“等等。”
林琛忽然开口。
他走到棺材旁,弯下腰,从那堆散乱的白骨中,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枚带有暗沉色泽的指骨。
他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其包好,收入怀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重新看向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也正看着他,那复杂的审视,已经渐渐化为一种决断。
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下人都退下。
庭院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们二人。
“从今天起,”太平公主缓缓开口,一字一顿,“你,就是林琛。”
“是公主殿下的林医者。”
林琛微微躬身,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
太平公主没有再多言,转身向内殿走去。
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话。
“进来吧。”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