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元几人讶异,上下打量。
“他就是周贼?”几个同窗小声问道。
“他竟这么年轻!看着和我们同岁!”
“谁能想到诛杀三品参政,朝野上下震惊的河洛巨寇,竟是眼前这山野村夫!”
张继元好奇,在地头踮着脚张望:“正是!在我交涉下,府尊已同意民报在洛阳发行。周会长,你这是在干吗?”
只见周怀民向他们招手:“来看看,亩产两千斤的好东西。”
张继元闻着地里有粪肥味,听了犹豫,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踏入田地。
“亩产两千斤?很多吗?”一锦衣少年问道。
“蠢材,你家收多少租不知道吗?”
“我家庄头说,每亩每季在一百八十斤左右,要是谷雨时节无雨,春旱,会歉收个四五成。”
“玉鼎兄不愧是族中良家子,这些钱粮账务竟也明明白白。”
“什么!那两千斤岂不是高出十倍?”
养鸡厂厂长杨化成,均田二十亩,他听了农会的大力宣讲,决定种上十亩。
他婆娘急劝:“这一年就这一次收成,若是耽误了,可是一点面都没有!不如先让人家试种一年看看。”
不是只她这么想,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没办法,真的饿怕了,会死人的。
手里不存粮食,一家人日日夜夜没有安全感。
周怀民也能理解,毕竟现在白地少,地里都种着麦呢,哪个傻缺会把麦铲了再种这从来没种过的玩意?
就是自己也舍不得啊。
所以现在还是引导百姓在田间地头,河堤两岸,丘陵旱田处,野地开荒,等处栽植番薯幼苗。
杨化成这十亩,是刚好之前佃农躲税役逃荒失踪,恐怕也已死到外地了,没有种秋,荒在这里的白地。
杨化成倒是特别积极,边栽种边劝自家婆娘道:“我信周会长,一亩两千斤,十亩岂不是两万斤,再交三成会粮,手里有七千斤粮食,顿顿吃饱饭!”
禹允贞今天也跟着周怀民来劝农,这是今天跑的第三家。
她劝杨化成婆娘道:“嫂子,这番薯叶蒸菜馍可好吃,秧子喂鸡喂猪都可以,番薯全身都是宝。”
农事院院长黄必功,五十岁有余,他从板车上抱下番薯秧子,这些都是大棚里辛苦培育的。
周怀民为张继元等人一一介绍。
“周夫人。”张继元拱手作揖,心道这村姑长的还行。
他道:“周会长,我们伊洛会报批驳了人人平等,你民报最新一期怎么不回辩,头条反而是劝农种地,咱不是要交流学问么?”
周怀民拍了拍衣服上土,看着这群公子哥,指着田野笑道:“哈哈,这最大的学问,就在这山野之间,大学在郊。张继元,你有没有梦想?”
见张继元疑惑,他换个词:“你有没有志向?”
张继元闻听动怒,立志乃修身之本,习儒之道,竟敢问自己有没有立志!
“哼!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之志,就是止于至善!”
这句是四书之首的《大学》纲领,也是儒家思想的根基,是所有士子学完《三字经》、《百家姓》启蒙读物后,开始修习大人之学的首部儒家经典。
第一句的明明德,第一个明是动词。儒家主张“性善论”,认为人天然就有美好的道德,只是因为被欲望所遮蔽,所以才会晦暗不明。既然如此,就要去掉那些蒙蔽心灵上的东西,让光明美好的品德彰显出来。
纲领的第二条是“亲民”。对于“亲民”的理解,历史上众多儒者的看法并不统一。主要的意见有两派。
一派以朱熹为代表,认为“亲民”就是“新民”,意思是使人在道德上除垢自新。
另一派则以王阳明为代表,认为“亲民”就是推己及人,亲近人民,把人民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看待。
纲领的第三条是“止于至善”。是让每个人都能修习儒学,从而能达到完美的道德之境,打造一个和谐社会。
周怀民笑道:“《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不是所有人皆可止于至善?”
张继元得意道:“自然,人人皆可以立志为圣贤,子曰:有教无类。”
一旁的府学生员见这两人站在番薯田里,又开始了新的思辩,只觉新奇,脸上涨红,摩拳擦掌,目光向周怀民挑衅,站在张继元背后为其助力。
周怀民哈哈大笑,道:“既然至圣先师提倡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那是不是人格平等,是不是女人也能读书?”
禹允贞几人都在旁观。
她见周怀民一人和这些锦衣玉食的洛阳青年争论,也是暗自助力。心道民哥是生员,但平时极少见他读书。
一旁的杨化成婆娘别的听不懂,但这句话能听懂,她道:“既然圣贤这么说,那他也是同意我们妇女可读书的。”
张继元闻听,脸色一僵,一时语塞。这是每个读书人都知道的圣贤之语。
后面的傅元哲见张继元语塞,怒道:“你这是诡辩!”
“如何诡辩?”
“《女诫》有云:妇德不必明才绝异,只需相夫教子。”
周怀民冷笑:“《女诫》也是孔子等诸圣之言?”
《女诫》是东汉着名才女班昭所作,也就是史学家班固的妹妹。
这本书系统地阐述了以男尊女卑为原则、以三从四德为核心的女子道德规范,成为女训之范本。
她十四岁嫁人,丈夫早亡,自己坚守清规,并撰写心得感召天下女子为样。
张继元等众青年语塞,别说不是圣贤写的了,甚至《女诫》都不是男人写的。
周怀民见几人无语,追问:“圣人之言有教无类,如何是我诡辩?我且问你们,想实现止于至善,要怎么做?”
有一头戴纯阳巾,傅粉簪花,穿着女人服饰的服妖青年,愤然站出,一脚踩在番薯苗上:“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首章,谁人不知?”
周怀民把他扶到一边,弯腰蹲下,把番薯苗扶正围土。
看着一脸歉意的服妖青年道:“《大学》可有指明,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众人哈哈大笑,问儒生这个问题,就像问三岁小孩谁是汝母一样!
服妖青年摇头晃脑,朗声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周怀民拍了拍他的肩,一脸佩服,这让他自己背,还真背不出来,只知道格物致知。
他笑道:“很好,格物致知,朱熹和王阳明的学问之分,都在如何理解格物这两字之中,我也对格物有不同的理解,并称之为格学,且已小有成就。”
众青年后仰惊骇,此子狂妄至极!
竟然拿自己与朱子、王阳明相提并论!
儒家四圣,孔孟朱王,难道还要再加你一个“周”!
一旁的禹允贞冷笑,一群粉面秀士,如何知我民哥的厉害。
服妖青年打掉周怀民的手,手指怒道:“周怀民!你何德何能!可与朱王齐名!”
众人跺脚怒骂,提衣捋袖,左右摇摆,引经据典,一时乱哄哄。
周怀民拱手笑道:“谷雨不雨,亦是格学。我今日忙,没工夫和你们扯淡,改天带你们见识见识,我格学之奥妙。”
在众锦玉青年众目睽睽之下,周怀民也不回应,只顾拉着板车,其夫人和手下推着,在阡陌田野间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