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这座被誉为天府之国的锦官城,此刻正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外松内紧的氛围之中。
赵云牵着马,行走在人流熙攘的街道上。
那匹神骏非凡的“玉兰白龙驹”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地的压抑,收敛了所有灵性,温顺地跟在主人身后,如同一匹最普通的凡马。
蜀锦织成的华美绸缎在街边的商铺前如瀑布般悬挂,在午后温和的阳光下流淌着令人目眩的光彩;
新出炉的糕点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引得垂髫小儿追逐嬉闹;
铜匠铺里传出富有节奏的叮当敲打声,与远处酒楼中传来的丝竹之音交织在一起,共同谱写出一曲繁华盛世的安逸乐章。
然而,在这片仿佛能将任何忧愁都融化掉的盛世表象之下,赵云那双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无数道深藏于其下的、狰狞的裂痕。
他看到,那些本该维持着松散队形、与民同乐的巡街兵士,此刻却以五人为一伍,结成了严密的、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防御阵型。
他们的脚步沉重而整齐,每一次落地都仿佛踏在人心的鼓点之上,震得这片繁华的土地都微微发颤。
他们的手,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腰间那柄早已磨得锃亮的环首刀刀柄,那看似随意的姿态下,是足以在瞬间拔刀见血的、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
他们的目光,不再是维持治安的巡视,而是变成了鹰隼般的、充满了审慎与警惕的扫视,死死地、不放过任何一个面孔生疏的路人,仿佛每一个外乡人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柄淬毒的匕首。
他也看到,那些围坐于茶楼酒肆之中、本该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本地士人与富商,虽然依旧在努力维持着谈笑风生的体面,但那刻意压低了数倍的音量,与那不时瞥向窗外巡逻兵士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眼神,早已将他们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抑制的惶恐,暴露得淋漓尽致。
每当有兵士的甲叶碰撞声在街角响起,那些虚假的笑声便会戛然而止,整个茶楼都会陷入一瞬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直到那队煞神走远,才又重新响起那更加虚伪、也更加空洞的喧嚣。
这,是一座被无形的恐惧与无声的猜忌,死死扼住了咽喉的城市。
它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一个早已破碎的、名为“太平”的梦。
赵云寻了一处毫不起眼的、位于小巷深处的客栈住下,将那杆用厚重油布层层包裹的龙胆亮银枪小心地倚在床头,将自己彻底融入了这片暗流汹涌的死水之中。
他如同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波涛暗藏的海洋,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他每日只是换上一身最普通的麻衣,在城中各处人声鼎沸的茶馆、酒肆之间静坐,沉默地、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那苦涩的粗茶。
他不需要开口询问,因为这世上最无法被禁绝的,便是人的窥探欲与表达欲。
他只需将自己化作一块沉默的礁石,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却又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的流言,便会如同汹涌的潮水,不受控制地拍打而来,将这片迷雾的真相,一点一点地,冲刷出来。
“听说了吗?咱们的州牧大人,是被朝廷派来的人给杀了!”
一个压低了声音的、来自外郡的行商,神秘兮兮地对着同伴说道。
他的脸上,不见半分悲伤,反而因为窥探到了这等惊天秘闻而带着一种病态的、莫名的兴奋。
“皇帝老儿早就看咱们益州不顺眼了!说咱们这是独立王国,不听王化,赋税也不交足!这次派刺客来,是杀鸡儆猴,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胡说八道!简直是愚不可及!”
邻桌一个身着儒衫、看似有些见识的本地士人闻言,立刻毫不客气地冷声反驳,那声音中充满了对这等无稽之谈的极度不屑,
“朝廷连李傕、郭汜那等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国贼都收拾不了,天子自己都朝不保夕,哪还有闲工夫,哪还有那个胆子,敢派人来刺杀咱们这手握十万大军的益州之主?”
“我看,这才是真正的异想天开!”
那行商被驳得面红耳赤,却又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辞,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士人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引来了周围几人的纷纷点头。
另一人趁机接过了话头,用一种更加确信的、仿佛亲眼所见的语气说道:
“要我说,这事儿啊,没那么复杂!我可是听说了,是州牧大人早年为了巩固权势,曾暗中出手,灭了本地一个不听话的豪族满门!鸡犬不留啊!这次,是那个豪族的遗孤,侥幸逃得一命,在外面学成了一身惊天动地的剑术,回来寻仇了!”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传奇色彩:
“你们想啊,一剑封喉,血债血偿!这才是真正的江湖恩怨,快意情仇!比什么朝廷阴谋,可精彩多了!”
这个说法,似乎更符合市井百姓对于英雄与复仇的浪漫想象,一时间竟引来了不少人的低声附和,仿佛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场荡气回肠的武林传奇。
然而,更惊悚、也更致命的猜测,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烛火将残之时,才被人如同鬼魅般,用气音小心翼翼地提起。
“嘘……你们几个,都不要命了!”
“我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听完,出了这个门,就当没听过!”
“真正的凶手,根本就没走远,他……他就在这成都城里!”
“还能有谁?你们用脑子想想,州牧大人一死,谁的得利最大?”
“自然是那位大公子,刘瑁!”
“他早就想当这个州牧了,眼巴巴地盼了多少年,只是苦于州牧大人身子骨一直硬朗,就是不肯放权,他一直没机会罢了!这次,我看八成是他等不及了!”
“可我怎么听说是二公子刘璋做的?他看着仁厚,实则心机最深,故意下手,再栽赃给大公子,好一箭双雕!”
“……”
一时间,整个成都城,都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由无数真假难辨的谣言与致命的阴谋共同构筑而成的无形迷宫,人人自危,彼此猜忌,看谁都像是那隐藏在暗处的、手持屠刀的凶手。
而那三方正在明争暗斗、争夺州牧之位的势力,也在这片混乱不堪的棋局之上,各自落下了他们的第一颗棋子。
大公子刘瑁的行事,最为高调,也最为正统。
他以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携“大义”之名,命手下那位以忠勇着称的宿将严颜,整合州中所有忠于他的兵马,以一种雷厉风行、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封锁全城,大索三日,摆出了一副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真凶的姿态,向全益州展示着他的决心与能力。
那位提出“以追凶定归属”的谋士王慊,更是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日夜奔波于各处府衙,亲自调阅着数十年来所有的陈年卷宗,试图从刘焉昔日那无数的仇家之中,寻到一丝能够洗清刘瑁嫌疑的蛛丝马迹。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他们要用最正当、也最无可指摘的方式,堂堂正正地继承这座庞大的基业,他们不希望,自己未来接手的,是一个早已因血腥内耗而变得残破不堪、人心离散的益州。
而刘璋一方,则显得低调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沉寂。
赵云在多方打探之后,终于听到了那个让他心头猛然一沉的名字——张任。
那位以枪法沉稳、智虑深远着称的“西川枪王”,他的二师兄,竟是刘璋麾下最核心的将领。
据传,张任在得知州牧遇刺的第一时间,便立刻向性格暗弱的刘璋明确指出,以刘璋浅薄的根基与并不出众的才能,绝无可能在这场追凶的死亡游戏中,胜过根基深厚、名正言顺的兄长。
任何试图参与追查的举动,都不过是徒劳无功,甚至可能被对方抓住把柄,反咬一口。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凶。
而是活下去。
张任以他那猎人般的敏锐直觉断定,那隐藏在暗处的“无影阁”刺客,其心叵测,既然能如探囊取物般刺杀防备森严的刘焉,便极有可能,会对刘焉的子嗣,继续下手,以彻底搅乱益州的局势。
于是,从那一刻起,张任便如同一道无法被摆脱的、沉默的影子,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刘璋的身旁。
他麾下那支精锐的东州兵,不再参与城中的任何搜捕行动,而是化作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壁垒,将刘璋的府邸围得如铁桶一般,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之人,无论身份,都会遭到最无情的盘问与最坚决的驱逐。
赵云心中了然,这的确是二师兄的行事风格。
不争一时之长短,不慕虚名,只求稳妥,于看似被动的防守之中,等待着对手露出致命的破绽。
至于那第三方势力,那位身份成谜、自称刘焉私生子的刘平,与他麾下那桀骜不驯、如同江上狂龙的猛将甘宁,则仿佛彻底退出了这场角逐一般,其行事之诡异,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既不参与追查,也不加强守备,竟在三方达成协议的第二日,便率领着麾下那支战斗力极强的水军,离开了成都这片是非之地,径直返回了甘宁的家乡巴郡,仿佛对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州牧之位,已然彻底失去了兴趣。
然而,赵云知道,越是平静的水面之下,所隐藏的漩涡,往往才最是致命,也最是深不见底。
刘平的出身,决定了他的继承希望最为渺茫,他若想赢,便绝不可能,去走寻常路,去和刘瑁比拼正统与人心。
他必然会用最阴狠、最毒辣、也最不为人知的手段,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如同最致命的毒蛇,于黑暗中猛然探出头来,一口咬断所有对手的咽喉,掀翻这张早已布满陷阱的棋盘。
(第一百九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