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
池依依顿了下,忽然回过味儿来。
陆停舟是在拿旧事打趣。
两人初见那日,他在寺中沐浴,她却因为池弘光的搜寻,慌不择路躲进他的浴桶。
她瞪着他,本想当作没听懂,但耳根却慢慢地热了。
那日事出有因,她一心只顾躲藏,哪里来得及尴尬。
但此时,望着陆停舟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她不仅耳根热了,连脸颊也有些发烫。
不是害羞,而是恼怒。
她抿抿唇,懒得搭理,转身走了出去。
一炷香后,陆家小厮送来沐浴的用水。
水上飘着一大把树叶。
陆停舟一眼便认出,是柚子叶。
他失笑。
那姑娘还惦着这事,真当他被山中精怪迷了心智不成。
“夫人呢?”他问。
陆家小厮笑道:“夫人说屋里太闷,要去前院画画。”
院子里有禁军守夜,倒是不用担心遇到危险。
陆停舟心知她今晚不会再回这屋,摇了摇头:“给她多拿几支蜡烛过去。”
小厮应了声,笑呵呵道:“六娘也让我给郎君送些灯油过来。”
他添上灯油,四下看了眼,轻咦一声:“火折子呢?”
陆停舟道:“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房中的月光拉长他的身影,他来到桌前,从袖中摸出一支火折子,将油灯点燃。
一团橙黄的火苗扬起,照亮桌上那沓供词。
他简单翻看了几页,眸色幽沉。
以他的眼光来看,审讯的内容仍有不少稚嫩之处,却未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池依依将可疑之处全部做了标记,就连各人的反应都未遗漏,若要重审,能给审讯之人省去不少工夫。
她并非专司刑狱之人,却能将供词整理得如此细致,便是再挑剔的人也不得不赞叹。
大理寺中,陆停舟就是那个最挑剔之人。
他突然很想让平时那帮下属来看看,一个外行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敷衍了事。
不过池依依的本事又岂是寻常人能学得来的。
陆停舟淡淡一笑,笑容中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骄傲。
池依依是个不可多得的盟友,他甚至毫不怀疑,哪怕她入朝为官,也比许多人做得稳当。
他笑着笑着,眼神又沉了下来。
可要做到这些,并非只靠天赋就可以。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不知跌过多少跟头,才养成今天这般百折不挠的性子。
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要想到她吃过不少苦头,他的心情就不那么好。
陆停舟放下供词,看了看自己的外袍。
虽然脏得不是特别明显,但池依依看他的眼神分明带着嫌弃。
他微哂一声,脱掉衣裳,跨入浴桶,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水流漫过他肩膀,鼻端萦绕着一丝清苦的气息。
他捞起一片柚子叶,捏着叶柄转了几圈,几滴水珠洒在脸上。
想起那姑娘的执拗,他嘴角轻撇:“歪理邪说。”
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坚信柚子叶煮水能驱邪。
还是说,她用这个表示对他的不满?
他摇摇头,随手将树叶折成一只小船,任它在水上荡漾。
前院里,池依依身前点了整整两排蜡烛,比院墙上插着的火把还耀眼。
她不得不把椅子往后挪了挪,避开那股迎面的热浪。
陆家小厮并未察觉自家主母被烤得口干舌燥,在一旁殷勤道:“六娘,郎君特地吩咐,让我给您多点几支蜡烛,您看这些可够用了?若还不够,我马上去库房拿。”
池依依端起茶水喝了半盏:“够了。”
陆停舟这是为她好还是故意捉弄她?她只是画几幅画而已,哪里用得上这么多蜡烛。
“你也去歇着吧,”池依依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她摒退小厮,左右看了眼,悄悄熄了一排蜡烛。
一阵夜风吹来,散去几分燥热。
她凝神半晌,在脑中回忆贼匪的供词。
那些记述都出自她手,无需查阅原稿便能轻松忆起。
她很快选中一份供词,根据招供者的描述,绘出一幅人像。
巡逻的禁军从旁经过,看清纸上的画像,不由睁大眼。
原以为少卿夫人是在画绣品的花样子,没想到三笔两笔竟画出一张人脸。
这张人脸可谈不上英俊漂亮,眉骨嶙峋,三角眼,鹰钩鼻,嘴唇略阔,下巴微缩。
禁军朝画上端详两眼,竟觉这张脸似曾相识。
他忍不住出声:“池夫人,您画的这是?”
“西山寨的二当家。”池依依道,“审讯的时候你也在,你想想,那些贼人说的二当家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禁军两眼一亮:“难怪这张脸瞧着眼熟,您等着,我拿去给那几个俘虏瞧瞧。”
他去得快回得也快,回来时满脸带着惊佩。
“池夫人的画技真是绝了,他们都说这张画像和那二当家有八成相似。”
禁军道:“这要是贴出去,见着的人不愁认不出原主来。”
池依依闻言放了心。
“那我再画几幅。”
桌上的蜡烛静静燃烧,不知不觉雄鸡高唱,天边渐晓。
第一缕晨光照下来的时候,池依依手边已堆了近十张画稿。
一只手伸过来,拿起画稿翻了翻。
“一直没睡就在忙这个?”陆停舟问。
他穿着雪白的里衣,披了件外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池依依回头看他一眼:“你不也一直没睡。”
陆停舟眉梢一扬:“何以见得?”
池依依动动鼻尖:“你身上一股桐油味。”
屋里的油灯用的是桐油,人在灯下待久了,难免染上油烟的味道。
池依依猜他定是在看自己整理的供词,早知如此,她就该不让小厮给他送灯油。
陆停舟道:“你的鼻子比家里的狗还灵。”
池依依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花卷和馒头,哼了声:“比不过某人,一夜不睡还这么精神。”
陆停舟笑笑,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画稿:“你想用画像找出剩下那些人?”
池依依点头:“我选的这些都是各个贼窝有名有号的人物,据说都有些本事在身,梅家把他们弄来,一定有别的用处,只要能找到一两个,就能问出其他人的去向。”
“好主意。”陆停舟道,“我今日就找人来临摹,明日让人通缉下发。”
“这么快?”池依依问,“不怕打草惊蛇?”
“不要小看梅家的情报网,”陆停舟道,“六盘村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动用了军队,过不了今日午时,这里的消息就会传扬出去,你画的这些倒是帮了我大忙。”
梅家人并不清楚他都查到些什么,看到他发出的通缉画像必会更加慌张,人一慌就容易出错,一旦出错,这张大网就会暴露更多漏洞。
池依依睨他一眼:“这下知道我有多厉害了?”
陆停舟笑了声:“可惜你被少府监抢走了,不然来我大理寺也不错。”
“听说大理寺很穷,”池依依认真考量,“还是少府监油水更足。”
陆停舟挑了下眉,正要反驳,一个禁军快步走进院子。
“陆少卿,王渊的尸首找到了!”
禁军的话音未落,又见一名士兵跑了进来。
“陆少卿,清凉谷中又有发现,赵将军请您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