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禾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她抚摸着石小雨柔顺的发丝,如同安慰年幼的小陌儿,“姐姐在玉州给你留最好的房间,绣艺阁里给你留最漂亮的绣品。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听皇兄和皇后娘娘的话。”
一旁的苏岩青,从石小雨扑进苏月禾怀里哭诉开始,整个人就如遭雷击般僵立当场。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听着她带着哭腔喊出“岩青哥哥”,听着她不顾一切地说“想天天看到你”……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怜爱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努力维持的平静和理智。
他多想上前一步,像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头,笨拙地安慰她“别哭,哥哥在”。
多想告诉她,他也舍不得,他也想天天看到她明媚的笑脸,听她清脆地喊他“岩青哥哥”。
甚至……他心底有个微弱的、大胆的声音在叫嚣:带她走!管他什么郡主身份!
然而,理智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逍遥王的话字字清晰,敲打着他的神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安宁郡主,是金枝玉叶。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天堑鸿沟,是云泥之别。
他那点刚刚萌芽、甚至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心思,在现实的身份壁垒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苦涩瞬间淹没了他。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站在原地,一步也无法挪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在她哭泣的脸上停留太久。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怕那份不该有的情愫泄露分毫,给她带来麻烦,也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只能微微垂下眼帘,将所有的翻江倒海都锁在低垂的眉睫之下,任由心口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般疼痛。
恋恋不舍的目光,最终只能化为无声的凝望,胶着在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背影上,贪婪地汲取着这离别前最后的画面。
时辰已到,不容再拖延。石昊磊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小雨,该启程了。”
石小雨这才万般不舍地从苏月禾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她抽噎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王府那辆华贵宽敞的马车。
临上车前,她忽然又转身跑回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飞快地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塞到苏岩青手里。
那香囊用上好的云锦制成,绣着几枝清雅的兰草,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宫廷熏香混合药草的气息——正是苏岩青初次重逢时在她身上闻到的味道。
“岩青哥哥……”她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最终只化作一句,“这个……给你。里面是我自己配的安神香,你……你路上奔波辛苦,带着它,能睡得好些。记得……记得给我带北地好玩的东西!”
说完,她飞快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苏岩青握着手中尚带着她体温的香囊,那温润的触感和独特的香气,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膛。
香囊上残留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竭力压抑的心。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将那小小的香囊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喉头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发出一个单音:“……好。”
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
逍遥王石昊磊翻身上马,对着韩牧野、苏月禾等人抱拳:“师父,师娘,红姨诸位,就此别过!保重!后会有期!”
“王爷一路平安!后会有期!”众人纷纷还礼。
王府的护卫簇拥着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渐行渐远。
苏岩青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目光死死追随着那辆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
他依旧紧握着那个香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掌心的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香囊本身微凉的触感,但那缕独特的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鼻尖,丝丝缕缕,缠绕心间,挥之不去。
一种巨大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心被生生剜走了一块。
中州府喧闹的街市声,韩府门前告别的话语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远去的车辙印,和掌心这枚小小的、沉甸甸的信物。
离别的愁绪混杂着那份被强行压抑、却因此更加汹涌澎湃的情愫,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辆马车的消失,彻底不同了。
送走了逍遥王兄妹,韩牧野一行也登上了返回玉州的马车。王五和邱丽娘有事先行离开了。
车厢里气氛有些沉闷。小陌儿和韩家的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情绪,依偎在各自的母亲身边,安静了许多。
苏月禾看着坐在对面、一路沉默、只是低头摩挲着手中香囊的弟弟,心中忧虑更甚。她太了解苏岩青了。
他从小就不是个情绪外露的孩子,心思重,有担当。
但这一个月的相处,他看小雨的眼神,那种专注、温柔,甚至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笨拙,是苏月禾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而方才离别时,他眼中那深沉的痛楚和竭力隐藏的失落,更是瞒不过她这个亲姐姐的眼睛。
车队驶出中州城门,官道上尘土微扬。苏月禾终于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岩青?”
苏岩青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空洞,待看清是姐姐,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姐?怎么了?”
“你……”苏月禾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他紧握香囊的手上,“小雨那孩子,是真舍不得大家。这香囊……她倒是有心。”
提到香囊,苏岩青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那抹兰草图案藏得更深了些,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嗯……郡主念旧情。”
“只是念旧情吗?”苏月禾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岩青,姐姐看得出来,你对小雨……似乎……”
“阿姐!”苏岩青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突兀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抗拒。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下眼帘,避开姐姐关切的目光,“你别多想。她是郡主,金枝玉叶。我……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和小时候一样。如今她身份贵重,我们……我们更该谨守本分,莫要失了礼数,给她,也给苏家和韩家惹麻烦。”
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说服苏月禾,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口上刻刀,清晰而疼痛。
他反复强调着“郡主”、“身份”、“礼数”,仿佛是在用这些冰冷的词汇筑起一道高墙,将他心底那份刚刚萌动、却已注定无望的情愫死死封堵在内。
苏月禾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心中一阵刺痛。
她明白弟弟的顾虑,那巨大的身份鸿沟,确实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皇家郡主与商贾之子……这中间的差距,不是情意就能轻易填平的。
弟弟的隐忍和克制,恰恰说明了他的清醒,也……更让苏月禾心疼。
她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弟弟紧握香囊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理解和安慰:“姐姐明白。只是……苦了你了。情之一字,最是磨人。莫要太苛责自己。”
苏岩青的身体微微一颤,姐姐掌心的温暖让他强撑的坚强几乎溃堤。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所有的情绪,千回百转,最终都化作了沉默。
他重新低下头,摊开掌心。
那枚精致的兰草香囊静静地躺在那里,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和那令人心悸的熟悉幽香。
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北地的风沙、辽阔的星空、豪爽的牧民……他曾经兴致勃勃向她描述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纱。
下次再去,他一定会记得给她带礼物,只是……这份礼物,还能送到那个巧笑倩兮、唤他“岩青哥哥”的女孩手中吗?
那个在深宫之中,属于皇家、属于“安宁郡主”的石小雨,还会是今日这个抱着姐姐哭得像个孩子、塞给他香囊的石小雨吗?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窗外的景色由城郊的田野逐渐变为更为熟悉的玉州地界。
离家越来越近,苏岩青的心却仿佛留在了中州,留在了那辆远去的华丽马车里,留在了那个弥漫着特殊香气、承载着隐秘心事的香囊之上。
前路漫漫,身份如天堑。
这份初初萌动便已深藏的情意,如同香囊中的安神香,只能在他一个人的深夜里,默默点燃,无声慰藉,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更不知未来是否还有重见天光的机会。
唯有那淡淡的、混合着宫廷熏香和药草的气息,固执地萦绕在鼻尖,成为这个暮春离别时节,最深刻也最怅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