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亮,一阵急促而又沉闷的鼓声,便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羽林卫学所有少年们的梦境之上。
李定国猛地睁开眼,只觉得昨日训练的酸痛,还残留在四肢百骸之中。他与睡在通铺另一头的孙可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不解。
“彭!”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名面容冷峻的军事教习,立于门口,声如寒铁:“一炷香之内,全体着装、洗漱,至中央校场集合!今日,举行授剑大典,太子殿下将亲临观礼!凡迟到、喧哗、仪容不整者,鞭三十!”
话音落下,不容置喙,转身便走。
整个营房,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瞬间炸开了锅,但又在各舍舍长的低声呵斥下,迅速化为一种紧张而又压抑的寂静。少年们手忙脚乱地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叠放整齐的黑色劲装。
那料子,是一种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厚实而又柔韧的布料,胸口处,用金线,绣着一个代表着“羽林”的、小小的双翼徽记。
李定国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庄重的大事件,即将来临。他快速地穿戴整齐,用冰冷的井水,抹了一把脸,让他因睡眠不足而有些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看到,平日里最为桀骜的孙可望,此刻也收起了所有的不驯,正笨拙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而刘文秀和艾能奇,则早已默不作声地穿戴完毕,眼神中,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当他们迎着北京初冬那刺骨的寒风,以百人为一个方阵,列队站在那空旷而又威严的巨大校场上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校场的正北方,不知何时,已搭建起了一座九层高的、铺着明黄色地毯的巨大高台。高台之上,除了几面迎风招展的黄龙旗,空无一人。高台之下,数百名身披重甲的龙骧卫士,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像,分列两侧,散发着冰冷的杀气。整个校场,都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到极致的氛围。他们如同数百尊黑色的雕像,在寒风中,静静地等待着。
李定国站在队列之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身边伙伴们的心跳声。他知道,这与战场上的生死搏杀不同,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至高皇权的敬畏。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庄重的礼乐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高台的侧后方。
只见,在数十名龙骧卫士的护卫下,一个身穿微缩版黑色玄甲、头戴紫金小冠的、小小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高台走来。
他,便是大明朝的储君,太子朱慈烺。
他只有三岁,走路尚且有些不稳,但他却拒绝了身旁宫女的搀扶。他的左手,紧紧地牵着总教习张磐那布满了老茧的大手;他的右手,则努力地,按在一柄悬挂于腰间的、同样是小号的、装饰着金色龙纹的佩剑之上。他的脸上,没有孩童的好奇与胆怯,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模仿着他父亲的、威严的平静。
在他的身侧,是张磐的儿子张万山,同样身着小号的甲胄,像一头警惕的幼狮,寸步不离。
当这个小小的身影,最终在张磐的帮助下,登上那座巨大的高台,站在最高处,俯瞰着台下数百名比他年长数倍的“学生”时,整个校场,都感受到了一种源于血脉的、无形的威压。
李定国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看着高台上那个小小的、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怜惜与敬畏的情绪。他不再将他,看作一个遥不可及的、尊贵的太子。而是将他,看作了和自己一样的“同类”。一个同样被命运选中,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身不由己,背负着沉重宿命的人。他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过去,再看着眼前这位,从出生起便要学习如何驾驭一个帝国的孩童,一种奇特的、名为“同理心”的情感,悄然滋生。
“大典开始!”
张磐那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授剑!”
随着张磐一声令下,第一方阵的百名学员,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前来,在高台之下,单膝跪地。
两名教习,抬着一个巨大的、铺着红色绸缎的托盘,走上高台。托盘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上百柄寒光闪闪的、样式统一的“羽林短剑”。那剑鞘古朴,剑柄上,皆刻有“羽林”二字和每一位学员的专属编号。
张磐走到太子身前,蹲下身,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对他说道:“殿下,他们,是您未来的剑与盾。今日,请您,亲手,将这第一份荣耀,赐予他们。”
三岁的朱慈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伸出小手,在张磐的帮助下,握住了一柄象征性的、并未开刃的金色“指挥剑”。
随即,张磐牵着他,走到了高台的边缘。
一名名学员,被依次叫到名字。他们会上前一步,跪在太子的面前。朱慈烺,会在张磐的引导下,用他手中的金色小剑,轻轻地,点在每一位学员的肩膀之上。
这个动作,很轻,很轻。但当那冰冷的、象征性的剑身,触碰到肩膀的那一刻,李定国看到,每一位接受“点化”的学员,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震!那仿佛是一种天命的烙印,是一种神圣的契约。
当轮到李定国时,他跪在高台之下,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了这位帝国储君的脸。那是一张无比清秀、却又无比严肃的脸,那双漆黑的瞳孔,像极了他的父亲,深邃、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雷霆。
金色的小剑,轻轻落下。
李定国感觉一股电流,从肩膀处,瞬间传遍全身。他心中所有的卑微、所有的不安、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一剑,彻底斩断。随即,一名教习,将一柄真正的、沉甸甸的羽林短剑,交到了他的手中。他紧紧地握住,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当所有人都被授予佩剑之后,他们重新列队,站立在广场之上。
张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铿锵与决绝。他没有让他们呼喊那些空洞的口号,而是用一种更为传统、也更为沉重的方式,引领他们立誓。
“皇天后土,共鉴此心!”他高举右拳,声如洪钟。
“皇天后土,共鉴此心!!”数百名少年,齐声怒吼,声音汇成一股冲天的洪流。
“我等羽林卫士,受君父再生之恩,今日受储君赐剑之荣!”
“受君父再生之恩,受储君赐剑之荣!!”
“愿为殿下之羽翼,共历风雨!”
“愿为殿下之羽翼,共历风雨!!”
“愿为殿下之刀剑,共赴死生!”
“愿为殿下之刀剑,共赴死生!!”
“此身,此剑,皆属殿下!此心,此志,永卫大明!!!”
“此身,此剑,皆属殿下!此心,此志,永卫大明!!!”
那震天的誓言,在南海子的上空,久久回荡。这并非浮夸的辞藻,而是一个个沉甸甸的承诺。它根植于中国人最朴素的“恩义”观——君父给了他们新生,他们便要用生命与忠诚去回报。而储君,便是这份恩情最直接的继承者与承载者。
誓言结束,大典礼成。
高台之上,年仅三岁的朱慈烺,在长时间的站立与庄重仪式下,已显出几分疲态。在张磐的牵引下,他转身,准备走下高台。
或许是太过疲劳,或许是脚下的玄甲终究有些沉重,在走下第一级台阶时,他的小脚一软,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殿下!”张磐与身边的侍卫,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有一个人的反应,比他们都快。
站在台下第一排的李定国,几乎是出于本能,想也没想,便向前抢上一步!他不敢伸手去扶——那是天大的僭越。但他却用自己的身体,以一个极为精准的姿势,半跪半蹲地,挡在了太子即将摔倒的台阶之下,用自己的后背,准备去迎接储君的身体。
这是一个“人肉软垫”的姿势,卑微,却无比迅捷。
朱慈烺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反应过来的张磐,一把牢牢抓住,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摔倒。
但他转过头,那双威严的、属于帝王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了属于孩童的、一丝惊魂未定的神色。他看到了,那个跪在台阶下,用后背对着他,随时准备承接自己重量的、瘦小的身影。
是他。那个在授剑时,眼神格外明亮的少年。
朱慈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李定国一眼。那一眼,很复杂,有好奇,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近。
张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向李定国的眼神,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严厉与赞许的深意。
李定国缓缓地退回队列,心脏,依旧在“砰砰”狂跳。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功是过。
但他看着高台上,那个重新站稳,并向他投来一瞥的太子,心中,却忽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他感激那位远在福建的皇帝,将自己从泥潭中拯救出来,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未来。而现在,他明白了这份未来的具体含义。
皇帝拯救他,栽培他,并非是出于简单的怜悯。而是要将他,锻造成一块最坚硬的基石,来支撑起他儿子,那无比沉重、也无比辉煌的未来。
他,李定国,以及这里所有的少年,他们是羽林卫,是天子之剑。
更是未来帝国君主,第一批的、可以完全信赖的、能够“荣辱与共”的伙伴。
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那柄崭新的短剑。冰冷的钢铁,此刻,却仿佛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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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的每个新的改变都会串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