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唐王朱聿键的东征,如烈火燎原,其势不可阻挡;桂王朱常瀛的东征,如静水深流,其谋算深不可测。
那么,潞王朱常淓的“东征第三军团”,则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意外与挣扎。
在经历了那场混乱的航程与同样混乱的登陆之后,他们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轻易地击溃了朝鲜在群山浦沿岸,那聊胜于无的防御。这场“胜利”,来得太过轻松,以至于,让整支军队,都陷入了一种盲目的、自大的狂热之中。特别是那些由军户世家出身的“博士”将领们,他们将朝鲜军的脆弱,当成了自己指挥有方的功劳,将潞王这位“风雅王爷”的不懂军事,当成了自己抢夺战功的绝佳机会。
在潞王的中军大帐之内,争吵声,从未停歇。
“王爷!”一名独眼的、被授予“博士”之职的军户将领王虎,唾沫横飞地指着地图,“区区全州城,何须全军出动?末将,愿为殿下先驱,只需三千兵马,三日之内,必将那朝鲜守将的人头,献于您的帐前!”
“放屁!”另一名满脸横肉的将领,立刻反驳道,“这等头功,岂能让你一人独吞?王爷,末将所部,皆为百战精锐,此战,当由我部主攻!”
看着眼前这群如同市井无赖般,为了功劳与战利品,争得面红耳赤的“将领”,朱常淓只觉得一阵阵地头痛。他不懂具体的战术,但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妥。
然而,在众将的再三请战,以及“兵贵神速”的鼓噪声中,这位缺乏主见的王爷,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他同意了王虎的请求,命其,亲率两千先头部队,去“扫清”通往省会全州城的道路,并探明城中虚实。
这个他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军事决策,很快,便让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
王虎率领的两千先头部队,因为之前的轻松胜利,而彻底丧失了最基本的警惕。他们军纪涣散,一路行进,如同游山玩水。士兵们,甚至将长矛,当成了晾晒衣物的杆子,三三两两,嬉笑打闹,完全没有半点行军的样子。
当他们毫无防备地,将长长的、拖沓的行军队形,完全涌入一处地势险要、丛林密布的峡谷隘口时,地狱,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这里,是通往全州城的必经之路,两侧,是高达数十丈的陡峭山壁,道路,仅能容纳十余人并行。
就在队伍的中段,完全进入峡谷之后,一声凄厉的、仿佛要刺破云霄的鹰啼,突然从山顶传来!
“有埋伏!!”
王虎心中一惊,刚要下令整队,却为时已晚。
两侧的山林之中,突然箭如雨下!那并非是强弓硬弩,只是些寻常的猎弓,但胜在数量众多,且居高临下!无数的明军士兵,在惨叫声中,应声倒地。
紧接着,伴随着山顶朝鲜将官的怒吼声,无数早已准备好的滚石与擂木,被奋力推下!
“轰隆隆——!”
重达数百斤的巨石,带着无可匹敌的动能,从天而降,狠狠地,砸进了那本就混乱不堪的明军队形之中。瞬间,骨骼碎裂声、凄厉的惨叫声,响成一片!一名士兵,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一块巨石,连人带马,直接砸成了一滩模糊的、分辨不出形状的肉泥!
“稳住!稳住!结盾阵!”王虎双目赤红,拼命地挥舞着马刀,试图收拢部队。
但,太迟了。
这支本就军纪不严的部队,在突如其来的、如同天灾般的打击之下,瞬间便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前面的想后退,后面的想前进,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谷口的正前方,传来了震天的战鼓声!
数百名身披重甲、手持大盾与长刀的朝鲜精锐步兵,早已在此,结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彻底堵死了他们的去路。而在他们身后,谷口的另一端,同样,也出现了朝鲜伏兵的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弟兄们!随我冲出去!”王虎知道,此刻若不拼命,便只有死路一条。他怒吼一声,策马,便想带领麾下的亲兵,向着前方那看似最为薄弱的防线,发起冲锋。
然而,迎接他的,是朝鲜人早已准备好的、最为恶毒的陷阱。
“放!!”
随着一声令下,朝鲜军的阵地之后,数十名士兵,同时拉动了某种巨大的、绷紧的绳索!
“嗖!嗖!嗖!”
数十根碗口粗的、被削尖了的巨大原木,如同弩炮一般,贴着地面,呼啸而来!
这是简易的、却又无比致命的“地龙弩”!
王虎的战马,被一根“地龙”,当场射穿了胸膛,哀鸣着,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他摔在泥水之中,还未爬起,数名如狼似虎的朝鲜士兵,便已怒吼着,扑了上来!
“杀!!”
王虎,这位曾经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悍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武。他一刀,便将一名朝鲜士兵的头颅,砍飞了出去!但随即,三四杆长矛,便从不同的角度,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体!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冰冷的矛尖,眼中,所有的神采,都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主将的阵亡,成了压垮这支部队的最后一根稻草。
整个峡谷,彻底变成了一座单方面的、血腥的屠宰场。
……
当潞王朱常淓,在他的中军大帐,得到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时辰后,他亲眼看到了那些溃兵。
出征时,两千人的部队,精神抖擞。而此刻,狼狈不堪地,逃回大营的,却不足一千三百人。阵亡、失踪者,高达七百余人!其中包括他麾下,那位他一直不喜、却又颇为倚重的“博士”将领,王虎。
更致命的,是士气的崩溃。失败的恐惧,如同瘟疫,在整个大营中,飞速蔓延。那些幸存的溃兵,添油加醋地,描述着朝鲜人的“英勇”与山谷的“险恶”,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几百名守军,而是数万天兵。
朱常淓坐在帅位上,听着这些,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他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
他感到的,是一种极致的、混杂着滔天愤怒与无边羞辱的……郁闷。
“废物!真是一群废物!!”他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两千打一千,优势在我!竟然,被人打得如此狼狈!孤给了他们最好的兵器,最充足的粮饷,他们,却连一群衣不蔽体的朝鲜农夫,都打不过?!”
“不!不是打不过,他们,是蠢死的!是死在了自己的骄横与无知之下!更是……死在了孤的无能之下!”
这场不大不小的败仗,如同一盆最冰冷的、夹杂着冰碴的雪水,将他从“初战告捷”的飘飘然中,彻底浇醒。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麾下这支所谓的“大军”,是一群何等不可靠的、被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指望他们去建功立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也第一次,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那份所谓的“独立指挥权”,根本不是恩赐,而是一场最残酷的考验。
他知道,他不能再坐在中军帐里,指望这些贪婪而又愚蠢的“博士”们了。他必须,亲自上阵,用自己手中,那唯一可靠的力量,去赢回这场战争的颜面!
他缓缓起身,走出了那充满了争吵与推诿的中军大帐。
外面的空气,冰冷,却让他那因愤怒而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来到了大营一侧,那片属于他自己的、最为安静,也最为肃杀的营地。
这里,是他那五百名斯特吉亚精锐亲卫重骑兵的驻地。
这些从护纛营的选拔标准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是他的血本,是他唯一的底牌。
他看着这些沉默地,正在擦拭着自己那巨大战斧的、如同铁塔般的汉子,心中的郁闷,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朱常淓,大明的潞王,不能败!更不能,败得如此窝囊!
第二日,天明。
潞王朱常淓,第一次,没有让他人服侍,而是亲手,将那套繁复而又沉重的三层重甲,一件一件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当他戴上冰冷的头盔,走出营帐时,整个大营的将领们,都感受到了,他们这位“风雅王爷”身上,那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没有再召集那些“博士”议事,而是直接,走到了他那五百名亲卫骑兵的队列之前。
这些沉默的勇士,早已披挂整齐,跨坐在高大的战马之上,手持巨斧,静候着他们的王。
“昨日之败,是孤的耻辱,也是你们的耻辱。”
朱常淓的声音,不再温润,而是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沙哑,却又无比坚定。
“今日,随孤,一同,去将这份耻辱,百倍奉还!”
“孤,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些所谓的‘朝鲜精锐’。孤,要让他们看看,我大明宗室的刀,究竟,利不利!”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猛地,调转马头,抽出佩剑,遥指远方那座云雾缭绕的全州城。
“全军!出发!”
这一次,他,亲自率领着这五百名手持巨斧的重骑兵,作为全军的矛头。
在他身后,是那些被昨日的失败,激起了凶性的、重新集结起来的、超过两万人的大军。
他那张曾经只懂风花雪月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被郁闷与愤怒,所淬炼出的、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