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熊本的行军路途,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充满了紧张与微妙变化的熔炉。
筑前军中,那股公开的、几乎要兵刃相向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贪婪、恐惧与审视的平静。
变化最明显的,是底层的足轻。
张铁山那“每月三两白银”的承诺,如同一剂最猛烈的烈药,彻底治愈了他们所有的桀骜不驯。为了那份比在黑田家时高出数倍、且能准时到手的丰厚饷银,他们变得前所未有的“听话”。
张铁山麾下那些嗓门洪亮的老兵下达的每一个号令,无论是扎营、拔寨,还是最枯燥的队列行进,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生怕因任何一点“违令”的差错,而被剥夺领饷的资格。
而武士阶层的变化,则更为隐晦,也更为致命。
那条“斩杀违令上级、取而代之”的血腥规定,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毒蛇,悄然钻入了他们那以“忠诚”和“等级”为基石的团体之中。
下级武士们不再抱团,他们开始用一种审视和竞争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同僚与上级。每一个命令的传达,每一次队列的调整,都成了他们暗中观察、寻找对方错漏的机会。
那个曾在营帐前公然挑衅的番头 ,如今被彻底孤立了。他走在队列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那些昔日下属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数次想找机会向张铁山输诚,但张铁山都视而不见,用一种纯粹的、彻底的冷漠,瓦解了他最后的威信。
张铁山没有等到返回熊本,便开始了对这支新军的严酷整训。
在每日行军结束后的宿营地,他引入了一套完全不同于传统武家训练的“铁山营规矩”。
“在我铁山营,没有武士,也没有足轻!”张铁山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声音洪亮,“只有兵!听令的兵,杀敌的兵!”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破除“武士道”的虚假荣耀。他公开宣布,军中禁止任何因个人荣辱而发起的私斗,违者,无论身份,一律鞭刑二十。“你们的刀,是用来杀敌人的,不是用来在同袍面前炫耀的!”
紧接着,他将三千人彻底打散,重新编组。不再以武士和足轻的身份来区分,而是以武器来划分:一千五百人的铁炮队,一千人的长枪队,五百人的弓箭队。
他亲自教授铁炮队更为高效的“三段击”射击法,要求他们像机器一样,完成装填、瞄准、击发的每一个动作。他让山本勘助,这位曾经的剑术教头,去教授长枪队如何结成更紧密的、专门克制骑兵的空心方阵。
训练是枯燥而又残酷的。
任何在操演中打破阵型、不听号令者,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拖出队列。但行刑的,不是张铁山的亲兵,而是由其同队的队友,亲自执行鞭刑。这种“连坐”的集体责任感,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个人的错误,将会让整个团队蒙羞。
而任何在操演中表现出色者,则会得到最直接的赏赐。一名足轻因在队列变换中反应迅速,被张铁山当场赏了一大块肉干;一名下级武士因在方阵操演中指挥得当,则直接得到了一枚锃亮的银角子。
这种简单粗暴、却立竿见影的赏罚,让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新主君的行事风格。在这里,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模糊的规则,只有最纯粹的、如同钢铁般的纪律与利益。
……
与此同时,熊本城的天守阁内,孙可望正听着派往肥前、筑后等地的其他征兵使者,哭诉着自己遭遇的“软抵抗”。
“孙指挥,那锅岛家的老狐狸,就是不见我!每日里让家老出面,不是说粮仓失火,就是说青壮逃亡,我等……我等实在是寸步难行啊!”
“立花家也是如此!表面上恭恭敬敬,但就是不办事!”
孙可望听着这些无能的哭诉,脸上那张狰狞的面甲之下,眼神变得越来越冷。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直接召集了肥前锅岛家和筑后立花家留在熊本城的家老。在公堂之上,他没有说任何废话,只是将两份由羽林卫密探连夜“搜集”到的、两家暗中与幕府通信的“证据”,狠狠地摔在了他们面前。
那两名家老看到信件上的家族印信,瞬间面如死灰。
孙可望没有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达了最后通牒。
“十日。”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传来,“十日之内,各家必须交出规定兵员的一半,以及全部的粮草甲胄,送到熊本城下。”
“否则,”他站起身,走到那两名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的家老面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又充满了无尽杀意的声音说道,“本官,将亲自率领羽林卫,以‘通敌叛国’之罪,前往两藩,‘协助征兵’。”
这种毫不留情的政治恫吓,瞬间击溃了两家的心理防线。他们知道,孙可望的“协助”,意味着领地将被血洗。
……
十日后,熊本城外。
张铁山率领着他那支初具雏形的“筑前铁山营”,终于抵达了城外的大营。
虽然士兵们的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桀骜,但他们的行军队列,已然整齐划一,步伐沉稳有力。那股令行禁止的纪律性,与他们出发时那松松垮垮的样子,判若云泥。沿途的其他明军部队,看到这支脱胎换骨的倭人军队,无不为之侧目。
就在张铁山准备入城,向孙可望复命时,孙可望却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出营“迎接”。
他没有说任何赞许的话,只是指着不远处,那片黑压压的、如同难民营般的混乱人群。
“张总监,”孙可望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的笑意,“你做得很好。”
张铁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那里,聚集着近万名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眼中充满了怨气与麻木的新兵。他们是锅岛家和立花家,在孙可望的死亡威胁之下,从各自领地内匆匆搜刮、强征而来的乌合之众。他们中有的是农夫,有的是流民,甚至还有不少半大的孩子。
孙可望转过头,看着张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在,这里还有一万名新兵,也一并交给你了。”
“殿下要的是一支能打仗的军队,不是一群会闹事的乱民。”
“你还有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