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尽皆知】
余幼嘉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眉眼稍垂。
二娘快步赶回,胸膛一时起伏不定,不知道如何开口同自己阿妹致歉先前反复猜测‘寄奴’是‘狸奴’的事。
二娘的料想中,阿妹或许会伤心,或许会震怒。
可真到面前,二娘才发现,自家阿妹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
余幼嘉只是拨弄着怀中那种毛色油光水滑的狸奴耳朵,动作轻之又轻,声音也轻之又轻:
“我知道了。”
无论是平阳王如今疯癫的事,还是寄奴的事,最后的最后,她也只是说,她知道了。
神色平淡,波澜不惊。
好似,只是在谈论与自己并不相干的旁人之事。
二娘惊诧,却又觉得能让阿妹伤中都声声亲唤的‘寄奴’,绝不会就此轻飘飘的揭过,犹豫几息,正想出声安慰,便听余幼嘉出声道:
“我要见五郎,他若不能在半炷香内来我面前,他往后也不用来见我,你也是。”
余幼嘉的命令,从不容人拒绝。
二娘明知不对却只能离去,余幼嘉目不斜视,只转向池厚问道:
“消息是从何处传回来的?平阳王疯癫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有探听到......何日杀寄奴?”
池厚早已满头是汗,听闻县令终于愿意细听平阳之事,抱拳道:
“先前淮南王踏足崇安之后,张将军便命我加重训练斥候营,培育斥候与细作跟随商队往周边各处探查。这段时日,细作们一直在打探,只是一直没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今日,才接连收到各处递回的消息,提及平阳王疯癫一事.......”
“这些消息里最早寄回的一封信落封在前夜,信中又说平阳王杀妻杀子是在‘昨日’,那便平阳王疯癫,最晚是三日前的事。”
“至于下令杀谢家寄奴,想来也是前日的事。”
余幼嘉有些过分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问道:
“前日?”
怎么会是前日?
池厚张口欲答,对上自家县令的脸,才发现面前之人似乎有些古怪。
她的神色平静,始终毫无波澜。
可偏偏,她的肤色又是一种剔骨去血的白。
漆黑的瞳色占据双目正中,瞳仁不可抑制的轻晃之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茫然到了极点的兽感。
那一瞬,池厚有一种错觉,那便是——
她不清楚,她不明白,她也听不懂言语......
因为,她刚刚才成为人。
池厚被这种妖异的感觉吓到,下意识想要后退,可退了半步,又觉得有些荒谬。
毕竟,天下早已畜生横行,自家县令就算是妖,也是好妖怪,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池厚又抱拳回道:
“该是前日没错,不过平阳王对谢家寄奴的折辱尤甚,其他在平阳的使者都是一刀斩杀了事,可这谢家寄奴上了刑场,平阳王又派人拦下,待拦下,第二日又将人压上刑场......”
折辱。
说到底,这样做也无非就是一种比直接了当杀人更折磨的折辱。
每日都得做好死的准备,可真到了那日,却又被带下刑场,等待这下一轮的死期。
这和余幼嘉从前所想的相去甚大,她曾以为寄奴此去,仍能重拾荣光。
可那平阳王,也没能善待寄奴。
平阳王从前见过寄奴,寄奴绝无可能不知道平阳王。
可他知道会遭受折辱,为何还愿意走呢?
余幼嘉歪了歪脑袋,秋日午后日头甚烈,可却仍没能化开她脸上的苍白。
池厚越看越心惊,没忍住又提醒道:
“县令大人......”
他在等着往日英明神武的县令决断,可余幼嘉今日只是幽幽回神,又重复一遍道:
“我知道了。”
“我还是要见五郎,你骑马快些,你也去寻他,将他快些带来见我。”
池厚自然不敢违命,一声口哨之后,又再一次飞身上马而去。
余幼嘉将狸奴大王温柔放在县衙前的台阶上,轻摸其脑袋几下,随后进了后院,将自己那匹精挑细选,玄白相间的骏马牵出,旋即慢慢擦洗。
五郎也正是在此时,方才被一群人拎到她面前。
五郎不明所以,混以为是自己拒绝连小娘子的事情被人告到了阿姐面前,正想开口为自己辩解。
没想到,一到阿姐面前,阿姐第一句话,就见他震了个十成十:
“五郎,你带上学堂里那颇有学识,可从前没能当上官的老先生一同去一趟瑞安,往后他就是瑞安县令。”
五郎大惊,正要细细询问,却又听阿姐的第二句话,更将他吓得三魂出窍:
“他往后如何对待瑞安百姓,我不管。”
“但他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要帮我水淹平阳。”
“阿姐!!!”
“阿妹!!!”
两声惊呼响起,五郎和二娘同时来到余幼嘉面前。
余幼嘉没有回头,而是拿着毛刷,奋力刷着玄白大马的鬃毛,仔细交代道:
“我早早就看过地势图,平阳刚好在河口下游,你们先挖渠,将积水排尽,再引河入渠,水灌平阳。”
“我细细盘算过,我们此处土地肥沃,收成早,可平阳大多都是深秋才收成的作物,如今引水,平阳境内这一季的收成一定颗粒全无。”
“我会再另行通知许氏粮行,只要许钰与咱们不卖粮给平阳,其他小行商饶是手中有一点存货,也没有办法供上平阳所需的粮草......”
余幼嘉手下毛刷,每次刷动时都极稳,丝毫没有因为旁人的错愕,而有片刻的偏移:
“这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你一定要办好。”
五郎被一路拎着奔驰的心跳都尚未平复,此时听到这些话,全然以为自己疯了:
“阿姐!引水灌城,断粮百姓,乃是祸及根本的丧尽天良之举!”
“阿姐从前注重民生,善待百姓,如今又为何要眼睁睁看着......”
没人能比他们更知道一地的百姓若是没有粮,究竟会发生何事!
他从前以为,阿姐生性仁德......
“五郎。”
余幼嘉顿住手里的毛刷,转头看向五郎,五郎这时候才发现,自家阿姐的脸有些白的吓人。
余幼嘉只轻声道:
“我本也不算什么好人。”
“若论恨,比起平阳王,我其实更恨直接扬蹄伤我的淮南王。”
“可我之所以会针对平阳王,并且大费周章劝许钰,取瑞安,并且执意水淹平阳,断其后路,只是因为——
平阳王害我失了寄奴,我想重新夺回我的寄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