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许钰在信中也口口声声指摘声讨过。
他当时说的是‘汝等癫狂矣’。
可鲜少有人知道,从始至终,疯的只有余幼嘉一人。
旁人眼中,平阳王或许暴虐,刚愎,注定难成大事,为天理昭彰,也不能将天下送入平阳王之手。
可对余幼嘉而言,那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撕去那一层最体面,最磊落的皮囊,皮囊之下血肉的每次勃发,其实都在无声询问寄奴的归期。
寄奴厉害,寄奴当真厉害。
河畔一别,他就是能让她一辈子忘不了他。
余幼嘉先前没法子抵挡淮南王的铁蹄,没能阻拦寄奴的离去......
可她,总以为自己能够势迫平阳,夺回寄奴。
不过,事不遂人愿,她筹谋的再好,也没法子预料到——
如今平阳王疯了,寄奴也要死了。
而她,甚至不知道那把悬在寄奴脖颈上的刀何日落下,何日又是寄奴真正的死期。
这样......
不对,不好。
余幼嘉松开刷鬃毛的毛刷,擦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又招手唤二娘去开府库取东西:
“......瑞安给五郎的先生,崇安往后就给二娘。”
“商行已建,一切都顺风顺水,二娘的脾性开拓不足,不过守成倒是有余,哪怕往后就按照如今已有的律法运转,崇安也能苟活不少时候,不过再往后......”
余幼嘉言语一顿,摇了摇头:
“我没那么长远的目光,我也不知道。”
二娘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此时见余幼嘉在理马,又听要开武器库,登时急道:
“你说什么胡话!”
“今日确实是听到坏消息传回,可如此唐突,甚至都没有验明消息真假,缘何值得你这般像交代后事一般交代我们?!”
“阿妹,你素来稳重,更该知道如今并非逞一时意气的时候!莫要听五郎胡话,他不懂你,我还不懂你吗?只要先取平阳,不过是一季的收成,总有办法补救。”
“你既已决定好水淹平阳,那咱们便再等等,等五郎去上一趟瑞安,决口灌田,你再考虑发兵平阳......”
二娘急的满头大汗,顾不得逐渐增多的行人视线,伸出手握住余幼嘉的手。
两手相触,二娘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袭来。
只一瞬,二娘便知一切早已没有回转的余地,可她仍硬生生忍住叹息,温声劝道:
“别冲动.....算阿姐求你,别冲动。”
“你就算是为了一城百姓,也该冷静下来从长计议,阿姐知道你想寻回寄......谢上卿,可阿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我最多只能从旁辅佐,万万挑不起大梁。”
阿妹今日若是带兵离开崇安,那崇安的满城妇孺,便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嘉实商行如今确实是名扬南地不假,可没有一个主心骨在,旁人又能撑多久呢?
从古至今,商还能和官,和兵斗吗?
二娘眼中的恳切不假,五郎咬着牙,眼中隐隐可见血丝,池厚,娘子军们,以及早下工隐隐听到动静的百姓都在或远或近关注县衙门口的动静。
余幼嘉也牵住二娘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宽慰:
“二娘,不用担心崇安,我只一个人去,将兵卒都留给你们。”
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
五郎昏昏沉沉听到现在,又经身旁的池厚提醒,终于明白什么,神色骇然——
那不就是去送死吗?!
别说是如今时机不凑巧,她们尚未引水入平阳,就算是平阳如今已被水淹城,又经历断粮,一人前去,只怕也是十死无生!
为何,为何如此......
五郎不明白,二娘不明白,其他人未必能明白。
甚至,余幼嘉自己也没有那么明白。
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开武库的命令,直到二娘带着人扛回一箱武器,这才一边挑选寒光仍在的刀剑,一边开口道:
“我有些累。”
二娘说为了崇安,五郎说从长计议。
可她分明已经为其他人做了许多。
从那日,余幼嘉一睁眼,便在为如何震慑女眷,安置家事而奔波,直到后来杀县令,救百姓,建商行......
她已经做了许多许多。
那,她自己呢?
她好似,也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回。
平阳当然是龙潭虎穴,寄奴......
寄奴当然也没有那么好。
他是妒鬼化形,无论给他多少,他只索取无度,渴求更多。
他漂亮的皮囊下,也没有足以支撑的风骨,旁人口中的他,堪称劣迹斑斑。
他总有闹不完的别扭,有些别扭细碎到她根本瞧不出缘由,完全没办法哄好他......
可她,仍然心爱。
世上总有一类人,最是叫人心生摇曳,却又捉摸不透。
眉间锁怨,身影笼纱。
每当余幼嘉试图看清时,那青纱便流动起来,化为一丝极淡,极艳的恨意。
又在她以为要抓住些什么的时候,及时消散,只留一缕若有似无的香,令人抓心挠肝。
寄奴不好。
寄奴在旁人眼中,纵有千般不好。
可在她眼中,寄奴已是上上签。
她不是不愿意仔细甄别消息,细细图谋,便执意前往平阳送命......
只是如今确是再难忍耐。
仅此而已。
世间万事,总不能等个十足把握。
平阳是龙潭虎穴又怎样呢?
龙潭虎穴,难道就不能闯一闯了吗?
寄奴若活着,她总得试试能不能救人,若是不能,她也得将他的尸骨带回家。
若是再差,也无非是她赔上一条性命而已。
那是她的性命,她合该能决定如何用。
而不是听人相劝,先为家眷,再为百姓......
一辈子也没能为自己活过一回。
余幼嘉在箱中仔细挑选,此时的铁刃没有经过强淬,多半容易崩裂卷刃,不过,没关系,只要多,总能多杀几个敌。
余幼嘉将四把刀分别挂在马鞍四角,再取四把宽刀,左右各两把,用革带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腰后,再在双手双脚处缠上半臂宽的匕首,又取方便突袭的轻便藤甲佩带其上。
最后,才是那把自睁眼起,从未离过身的切药刀.....
也是,第十三把。
余幼嘉抽刀出鞘,任由寒芒过眼,旋即,才将那把刀重新收入怀中。
身后二娘压抑不住的哭声隐隐传来,余幼嘉没有回头,只飞身上马,唇边竟有一丝难得的笑意:
“二娘,我没疯。”
“此去纵使丢掉性命,也不过是小得盈满,爱逢其时,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