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春寒料峭。
连日来关于“有限开海”的争吵暂告一段落,朝堂之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夕的沉闷。
百官皆知,那“试行”之策虽定,但由谁主导、在何处施行,才是真正的胜负手。
今日的常朝,气氛格外凝重。
嘉靖帝并未如往常般深居万寿宫,而是罕见地端坐于便殿御座之上,虽依旧身着道袍,但眉宇间那抹惯常的疏离淡漠褪去几分,换上了一丝属于帝王的、沉凝的威仪。
他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垂手侍立的衮衮诸公,在徐阶、高拱、赵贞吉等人脸上略有停顿,最终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前番议及开源节流,以纾国困。诸卿建言颇多,然切实可行者寥寥。”他语气微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朕近日偶翻旧牍,忽忆起前夕密云、通州之事。靖海伯陈恪,临危受命,以钦差督师之身,率孤军阻鞑靼兵锋于京畿之外,更于通州平原合围聚歼,生擒虏酋俺答,立下不世之功。彼时国事倥偬,后续论功行赏,似乎……尚未酬其全功?”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徐阶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高拱皱起了眉头,赵贞吉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去岁通州大捷,战报辉煌,举朝欢庆。
但随后嘉靖帝沉浸于整治严党,加之陈恪因功高和“摘冠死谏”逼杀杨顺之事引得帝心微妙,对其封赏确实被刻意“淡化”了——仅仅赏赐了几顿御膳和口头嘉奖,但并未给予匹配其战功的更高阶文职或实质性的超擢。
此刻陛下旧事重提,意欲何为?
徐阶作为首辅,不得不率先回应。
他出列躬身,语气谨慎:“陛下圣明,洞察秋毫。去岁通州大捷,靖海伯确居功至伟。然则,陈子恒虽战功彪炳,年岁尚轻,入仕时日亦不算漫长,于朝廷规制而言,骤登极品,恐非……恐非养勋臣之道,亦难免物议。”
他巧妙地将“资历”问题抛出,这是阻挡陈恪更进一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立刻便有几位科道言官出声附和:“徐阁老所言极是!靖海伯之功,朝廷已厚加封赏,如今已是伯爵之尊,外加兵部堂官之衔,已是殊恩。若再行超擢,恐开幸进之门,于朝廷法度有碍。”
“资历不足……”嘉靖帝轻轻重复了一句,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脸上看不出喜怒,“诸卿所虑,亦不无道理。陈恪确是年轻了些。”
他话锋一转,仿佛从善如流:“既然资历尚需磨砺,不宜骤然位列枢垣,那么……外放历练,积累政声,方是正途。诸卿以为如何?”
外放?
徐阶心中猛地一动。这正中他下怀!
陈恪此人,能力太强,圣眷太浓,又深谙军工火器,留在京畿,常伴帝侧,迟早是心腹大患。
若能将其排挤出京城,放至一偏远之地,天高皇帝远,其影响力自然衰减。他立刻躬身:“陛下圣明!外放地方,牧民一方,确是历练勋臣、积累资望之上选。臣附议!”
高拱虽觉有些可惜,但认为让陈恪去地方实干一番也未尝不可,尤其若是能去一紧要边镇或财赋重地,便也默认了。
赵贞吉等人见首辅都同意了,自然也无异议,纷纷表态:“臣等附议。”
一时间,殿内竟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共识——将陈恪送出去。
嘉靖帝看着下方“齐心”的臣工,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快得无人察觉。
“好。”他缓缓颔首,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既然诸卿皆认为外放历练乃培养栋梁之正途,那便如此定下。陈恪有功于国,此番外放,亦当予以相应职衔,以示朝廷不负功臣之心。”
他略作沉吟,仿佛在斟酌一个合适的职位,随即用一种近乎随意的口吻道:“南直隶乃国家财赋根本,人文荟萃之地。朕看,便调陈恪前往南直隶,任职……南京兵部右侍郎吧。”
南京兵部右侍郎!
此言一出,殿内许多官员,尤其是徐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几乎要松一口气,甚至心中暗喜!
南京六部,素来是安置闲散、养老或暂时冷藏官员的“留都”闲职,虽品级与北京六部相同,但权责天差地远。
南京兵部侍郎,更是闲中之闲,主要负责些南直隶地区的卫所文书、操练稽核等琐事,几乎无任何实质兵权,更不涉核心政务。
陛下将陈恪放到这个位置上,明升暗降,实则是将其高高挂起,闲置起来了啊!
看来陛下对陈恪的忌惮和疏远,并未因旧功而改变!
徐阶几乎要忍不住抚掌称善,强压下心中快意,立刻躬身:“陛下安排甚为妥当!南京兵部右侍郎之职,正可让靖海伯熟悉南直隶军务民情,积累资历,臣无异议!”
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都觉得这个安排甚好、甚为得体,既全了皇帝酬功的面子,又达到了他们让陈恪远离权力中心的目的。
殿内气氛一时竟显得颇为和谐。
然而,就在这片“和谐”之中,嘉靖帝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补充交代、理所当然的语气,继续说道:
“哦,对了。前番所议开海试行之事,朝廷主导,官船先行。南直隶地处江海之交,位置紧要。朕意,便将此事交由陈恪一并兼管吧。着他总督督办南直隶开海事宜,勘定口岸,督造官船,规范贸易,所得税银,直接解送内帑及太仓,专项用于水师建设。相关章程,着其与户部、工部及南京守备衙门协调议定上奏。”
“兼管开海事宜?”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让刚才还暗自庆幸的徐阶等人脸色微变。
陛下竟将开海这等敏感重要、虽说是“有限试行”却蕴含巨大权力和利益的新政,交给了被闲置的陈恪?
虽然这并不让人意外,因为一直主张开海的,就是他陈恪为之。
但这样一来陈恪哪里是闲置?这分明是予其重权!
他们立刻意识到不对,正要出言反对,却发现话已堵在喉咙里——方才他们一致赞同陈恪外放南京兵部闲职,此刻若立刻反对其兼管开海,岂非自相矛盾?
且陛下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前述决定的自然延伸,是给闲职官员“找点事做”。
未等他们组织好语言,嘉靖帝仿佛又想起一事,语气依旧平淡地追加了一句,这一句,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徐阶的心头:
“还有,神机火药局乃军国重器根本,不可一日懈怠。陈恪经营数年,诸事稔熟。此次外放,火药局总理大臣之职,他仍兼着,无需卸任。另,着其在南直隶选址,筹建神机火药局分局,就近研发、生产火器,以供东南海防及新练水师之需。一应事宜,仍由他统筹督办。”
仍兼总理神机火药局!筹建分局!
徐阶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憋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原本算计着,陈恪一旦外放,无论如何,京师的神机火药局这块肥肉和要害部门,必然要换人掌管,他正好可以安插自己人手接手。
可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陛下竟根本不打算让陈恪交出火药局的掌控权!
非但不交,反而允许其在外建立分局,扩大其势力范围!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恪人虽在南直隶,却依然牢牢握着大明最顶尖的军工命脉!甚至其影响力还将藉此扩展到东南!
那南京兵部右侍郎的闲职,此刻看来,根本不是一个冷藏的冰窖,而是一个完美的跳板和掩护!
在这个闲职的掩护下,陈恪同时手握了“开海试行”、“军工扩展”两大实权任务!
陛下并非是疏远陈恪,而是极致的信任和重用!
是用一种近乎迂回的方式,为他铺开了通往未来的广阔舞台!
之前的所谓“资历不足”、“外放历练”,根本全是铺垫和烟雾!
嘉靖帝居高临下,将徐阶等人脸上那震惊、错愕、不甘却又无法反驳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们不是嫌他资历浅吗?好,朕依你们,外放。
你们不是想让他远离京师吗?好,朕把他放到南京闲职。
但朕真正要给他的东西,你们,拦不住。
“诸卿若无异议,便如此拟旨吧。”嘉靖帝淡淡开口,为这场精心策划的任命画上了句号。
殿内一片寂静。无人再能出声反对。
徐阶脸色铁青,嘴唇嗡动,最终却只能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的骇然与一丝寒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臣……遵旨。”
他明白了,从头到尾,他和满朝文武,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
陛下对陈恪的维护和期望,远超他们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