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
靖海伯府的书房内,炭火早已不如冬日那般旺盛,只余下些许温吞的热意,勉强驱散着早春清晨渗入骨髓的料峭寒意。
窗棂外,几株老梅的残瓣在微风中打着旋儿,零落成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冬去春来、万物将苏未苏的独特气息。
陈恪身着常服,立于窗前,目光似乎落在庭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上,又似乎穿透了院墙,投向了更遥远的南方。
二十六岁的年纪,面容已褪去了中状元时的青涩跳脱,代之以一种经年累月案牍劳形、戎马生涯淬炼出的沉稳,只是眉宇间那抹淡淡疲惫,尚未完全散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周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伯爷,宫里的黄公公来了,已至前厅,说是……传旨。”
陈恪缓缓转身,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涟漪。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袍,平静道:“开中门,设香案。”
前厅之中,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一身庄重朝服,手持明黄绢轴,面无表情地立于香案之前。
他身后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小火者,气氛肃穆。
见到陈恪出来,黄锦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展开圣旨,用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平板声调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靖海伯、兵部右侍郎陈恪,器识宏远,才猷敏练,前在密云、通州,督师御虏,克奏肤功,朕心嘉慰。兹念南都重地,江海要冲,兵备防务,尤须得力干员整饬。特调陈恪为南京兵部左侍郎,总督南直隶兵备事宜,兼理市舶司增设、官船督造、火药分局筹建等务。尔其益励忠勤,详划妥办,期于海疆绥靖,国用有裨。钦哉。”
圣旨措辞简练,一如嘉靖帝近年来的风格,但字里行间蕴含的权责却重若千钧。
南京兵部左侍郎,虽是留都闲曹,品级未变,但加上了“总督南直隶兵备事宜”及后面一连串的“兼理”,其实际权柄,已远超北京一个单纯的兵部侍郎,几乎将东南沿海的军、政、财、工核心事务尽揽于一身。
这与他当初在病榻前向皇帝勾勒的蓝图,几乎分毫不差。
唯一的不同,便是“调任”而非“钦差”。
钦差是京官外出办事,办完即回,权力虽大,却是无根之萍。
而调任,则是将他这颗棋子,实实在在地安放在了南直隶这块棋盘上,从此与那片土地、那片海洋的命运紧密相连。
陈恪微微垂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嘉靖帝的考量,他岂能不知?钦差身份固然威风,却易招物议,且难以持久深入。
调任留都,看似远离中枢,实则是以退为进,给了他一个更稳固、更能施展拳脚的根基。
皇帝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抵挡了大部分明枪暗箭,将最大的信任和期待,压在了他的肩上。
此番若成,则开海强军,国库充盈,嘉靖或可真的迎来一个“中兴”之机,洗刷“家家皆净”的污名;若败……陈恪不敢细想,那后果绝非他一人所能承担。
思绪如电,不过一瞬。
陈恪撩起袍服下摆,端正跪地,以头触地,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发自肺腑的真诚:“臣陈恪,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拜,拜的是皇帝的知遇之恩,拜的是那沉甸甸的信任,更是拜自己即将踏上的、那条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未卜之路。
黄锦将圣旨交付到陈恪手中,冰冷的绢轴触感让陈恪指尖微凉。
宣旨仪程完毕,黄锦脸上那层官样的肃穆稍稍褪去,他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对依旧跪着的陈恪道:“伯爷请起。皇爷还有几句口谕,让咱家带给伯爷。”
陈恪起身,恭敬道:“黄公请讲。”
黄锦目光扫过四周,见闲杂人等都已被周伯屏退,才低声道:“皇爷说,伯爷此番赴任,责任重大,不必再入宫面圣谢恩了,免得徒惹是非。让伯爷尽快将京师一应事务,尤其是神机火药局那边安排妥当,便尽早动身赴南京吧。皇爷……等着伯爷的好消息。”
不必面圣谢恩?陈恪心中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嘉靖这是要将“陈恪外放”这出戏做足,避免节外生枝,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那句“等着伯爷的好消息”,更是意味深长,这是告诉他,所有的目光都汇聚于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臣,明白了。请黄公回禀陛下,陈恪必不负圣望。”陈恪再次躬身,语气坚定。
黄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随从离去,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寻常公务。
接下来的几日,靖海伯府内忙碌却有序。常乐亲自为陈恪打点行装,她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出要跟随同去,甚至连一丝犹豫和请求的神色都未曾流露。
只是默默地将一件件衣物、一本本书籍、还有陈恪惯用的文房四宝,仔细地包裹、装箱。
她的动作轻柔而利落,眉眼间是全然的平静和理解。
在这权力场中浸淫数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凭喜恶行事的怀远侯府二小姐。
夫君手握重权外放,妻儿家小留京,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最稳妥的安排。
这既是人质,让朝廷安心,也是让陈恪在前方无后顾之忧的堡垒。
只是在将所有箱笼都整理妥当后,常乐才走到陈恪面前,替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襟,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恪哥哥,江南潮湿,记得添衣。公务再忙,每三日,需寄一封家书回来,不拘长短,让我和忱儿知道你是平安的。”
她没有说任何担忧牵挂的软语,但那“三日一信”的要求,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能体现她的牵挂与支持。
陈恪心中暖流涌动,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郑重承诺:“好,我记下了。家里……就辛苦你了。”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低头,看到常乐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红痕,知道她昨夜定是偷偷哭过,心中更是涌起无限爱怜与歉疚,却也只能化为更用力的握紧。
临行前,陈恪特意去了神机火药局。如今的火药局,在他的经营下早已步入正轨,高大的水压锻锤轰鸣作响,工匠们各司其职,一派繁忙景象。
他将主事杨继盛和总管吴兑唤至值房。
杨继盛依旧是一副刚直不阿、埋头实务的模样,吴兑则更显精明干练,两人搭档,将火药局管理得井井有条。
陈恪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道:“皇命已下,我即日便赴南京。京师火药局,就全权托付给二位了。”
杨继盛肃然拱手:“伯爷放心,下官必恪尽职守,绝不敢有负伯爷重托与朝廷厚恩。局内一应规程,皆按伯爷定下的方略执行,绝不会出半分差池。”
他话语朴实,却字字千钧。
吴兑也笑道:“伯爷尽管去江南大展拳脚,这京城里的根基,有我和杨主事看着,垮不了!等伯爷凯旋,保准交给您一个更红火的火药局!”
陈恪看着眼前这两位得力臂助,心中感慨,他意味深长地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好!有二位此言,我便安心了。京师根本,就拜托了!”
告别了同僚部属,马车早已候在府门外。
陈恪最后回望了一眼靖海伯府的匾额,以及门口抱着儿子陈忱、强忍着泪意却依旧努力微笑的常乐。
小陈忱似乎也感知到离别,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爹爹”。
陈恪对她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不再犹豫,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阿大亲自执鞭,轻轻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向着城南方向驶去。
车轮辚辚,载着满怀壮志与沉甸甸的责任,驶向那烟雨朦胧的江南,驶向那波涛汹涌的海疆,也驶向一段注定艰难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