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战事结束,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刘处直面前,那上千名奄奄一息的官军俘虏该怎么办,这些人治好了是强悍的战力,但现在不是还没治好吗,和累赘差不多。
这些俘虏被集中安置在关城内一片临时划出的营区,他们大多眼窝深陷,剧烈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和痢疾的恶臭,原本负责看管的义军士卒都下意识地远离这片区域,生怕被传染。
“大帅,这些俘虏……就是个烫手山芋啊。”陆雄捏着鼻子,一脸愁容地向刘处直汇报,“咱们自己的药材本就不多,粮食也紧张。”
“依我看,不如发点干粮,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带着他们,不仅拖慢行军速度,万一瘟疫在咱们营里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李茂也皱着眉头补充道:“大帅,不仅是粮食和药材。您看他们病的那个样子,十成人去了七八成力气,带着他们,我们一日能走二十里就谢天谢地了!”
刘处直站在营区边缘,默默地看着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俘虏,他们曾经是敌人,但此刻,他们只是一群垂死的病人,其中不少面孔还稚嫩得很,如果能治好他们自己就能得到一批能战忠诚的精兵。
“诸位兄弟,你们说的都有理,但是,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活不下去,是因为官逼民反!这些当兵的,大多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和我们一样都是卫所土地没了当营兵混口饭吃。”
他指着营区:“你们看看他们!他们不是战败,是被这该死的时疫和将领的不管不顾打败的!尤世威扔下他们跑了,我们若也扔下他们,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不必再说了,我决定了留下他们,这就帮他们治病,我观察他们的症状,高热、寒战、腹痛、皮疹,很像是伤寒之症。”
他继续道:“我年轻时在药铺当过学徒,略知一二。金银花、连翘、板蓝根、蒲公英、鱼腥草,这些药材清热解毒,或许对症!”
一旁的李虎挠挠头说道:“大帅,我们都是住在一起的,我咋不知道你去当过学徒。”
“你还小记忆力不行,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病能治的。”
“陆雄。”
“立刻清点我们全营储备,将所有上述药材,连同其他可能清热解毒的,都集中起来!不够的,派人去卢氏县城看看能不能买一些!”
“大帅,这……”陆雄面露难色,“这些都是咱们救命的药材啊!”
“执行命令!”刘处直语气不容置疑,
“李茂!”
“末将在!”
“你负责安排人手,搭建更多的窝棚,让他们能避风遮雨,将病重和症状稍轻的分开安置,调拨一批干净的被褥和衣物过来,把他们身上那些污秽不堪的都烧掉!”
“是!”李茂领命而去。
“史大成、高栎!”
“末将在!”
“你二人带兵,在营区下游远处,紧急挖掘深坑,处理污物,并挖掘新的水井,严禁任何人再饮用附近可能被污染的河水!所有饮水必须煮沸!”
“得令!”
刘处直一道道命令发出,原本有些迟疑的军官们见大帅决心已定,也纷纷行动起来。
药材很快被收集起来,在几口大锅里熬煮,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营地上空。
当第一批药汤熬好,刘处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亲自来到熬药的大锅旁,拿起一个碗,舀了半碗黑乎乎的药汁。
“大帅!不可!”随身医官吓得脸都白了,“此疫凶险,您是一军之主,岂能轻易犯险?”
周围的军官和士卒们也纷纷劝阻。
刘处直摆了摆手,平静地说:“若是连我都不敢接触这些药,如何让他们相信我们要治好他们,又如何让咱们自己的弟兄安心照料他们?”
说罢,他吹了吹热气,轻轻呷了一口,仔细品味了一下那极苦的滋味,然后对医官说:“味道正,火候也对,可以分发了。”
他亲自端着那碗药,走向俘虏营区。在一个蜷缩在草堆里、不停发抖的年轻俘虏面前蹲下,那俘虏看到刘处直,眼中充满恐惧,试图往后缩。
“别怕,”刘处直声音尽量温和,“把这药喝了,能治你的病。”他示意亲兵将俘虏扶起,然后亲手将药碗递到他的嘴边。
那年轻的俘虏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声名在外的大贼,看着他眼中并无杀意,他颤抖着嘴唇,小口小口地将那碗苦涩的药汤喝了下去。
“好,喝了药就好生休息。”刘处直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对旁边的看守的士卒吩咐:“多给他找点水喝,烧开过的温水。”
这一幕,被许多俘虏看在眼里。窃窃私语声在营区中蔓延。
“他……他就是克贼刘处直?”
“他竟然亲自试药……”
“还喂我们当兵的喝药,我娘亲都没这么照顾过我。”
刘处直没有停留,继续走向下一个病情沉重的俘虏,他并不一定每次都亲手喂药,但总会蹲下来,查看对方的情况,询问名字、家乡,说几句鼓励的话。
“兄弟,撑住,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你是榆林人?那我们是老乡啊,我们榆林的红枣、横山的羊肉香的嘞。”
“想家了吧?等病好了,或许就能回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对于那些在病痛和绝望中等死的俘虏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曾体验。
随营的医官和被抽调来照料的义军士卒,看到大帅如此做法,也都收起了最初的厌恶和恐惧,开始认真地给俘虏喂药、喂水、清理秽物,刘处直制定的那些规矩,例如喝开水、勤洗手、分开安置、深埋污物,也被严格地执行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药汤一碗碗地灌下去,清洁的水和食物供应着,难得的休息环境让这些原本在死亡边缘挣扎的躯体得到了喘息之机。
七八天后,营区里的咳嗽声明显减少了,呻吟声也弱了下去,越来越多的人退去了高热,眼神恢复了清明,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濒死的灰败之气已然消散。
那个被刘处直亲手喂过药的年轻俘虏,名叫赵小六,是恢复得最快的一批人之一,他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喝着稀粥,当刘处再次巡视到他这里时,赵小六挣扎着想要跪下磕头,被刘处直一把扶住。
“我们义军不兴跪拜,以后要记住。”
“刘……刘大帅……谢谢……谢谢您的救命之恩!”赵小六声音哽咽,泪流满面,“小的……小的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
刘处直扶他坐好,温和地说:“好好将养,活着比什么都强。”
旁边另一个恢复过来的老兵,看着刘处直,感慨道:“刘大帅,不瞒您说,当初被俘,我们都以为死定了。”
如果我们没病各家营盘肯定疯抢我们,我们病成这样其实没想到能有人收留我们,您不仅没让我们自生自灭,还耗费那么多珍贵的药材救我们……尤总镇他们……唉……”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对比之前官军对他们这些病号近乎抛弃的态度,刘处直的所作所为,无疑在这些俘虏心中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挺过来,仍有百十来人,因为之前病势过于沉重,还是在几天内陆续去世了,刘处直下令将他们妥善安葬。
葬礼上,许多劫后余生的俘虏失声痛哭,既为死去的同伴,也为自己这恍如隔世般的经历。
又休整了几日,大部分俘虏的身体已无大碍,刘处直将九百多名康复的俘虏集合起来。
他站在一块大石上,看着下面这些面色依旧苍白的人群,朗声说道:“诸位兄弟,你们的病,大体算是好了,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场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第一,我发放干粮,你们可以自行离去,回家乡,或者去寻找原来的官军,我绝不阻拦,尤世威他们逃回了潼关主城离这里不远。”
“第二,”刘处直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若是无处可去,或者觉得这世道回去也无活路,愿意留下来跟我刘处直干的,我欢迎!在我这里,官兵一体,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绝无苛待!我们一起,在这乱世杀出一条活路来!”
他话音刚落,人群骚动起来。片刻之后,那个老兵率先走出,单膝跪地,抱拳道:“刘大帅仁德!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王老虎这条命是您给的,以后就跟着您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也愿意!”
“跟着刘大帅!”
“回去也过不好,不如跟着大帅干!”
有了带头的,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声音汇聚成一片浪潮,最终只有两三个人选择离开,他们是尤世威的家丁虽然感激刘处直的救命之恩,但是他们和尤家绑定太深了,从小便在尤家长大,父母妻儿也都在榆林,实在不敢当流寇。
刘处直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人,心中感慨万千,收获这些人的,不仅仅是那几碗药汤,更是那份在绝境中给予的、被视为人的尊重与关怀,说实话刘处直到现在也没懂别人说的王霸之气是啥,或许他以后也不会有这种王霸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