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八月,北京的酷暑尚未完全消退,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内鎏金兽首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到处放置着冰块使大殿内没有那么闷热,前两日是崇祯皇帝即位八年的纪念日,为了冲喜,京师举办了不少活动为皇帝庆,同时文武百官勋贵多多少少捐了一些钱财,让崇祯高兴了一下。
今日接到了洪承畴的题本奏疏,崇祯皇帝召集了内阁首辅温体仁、次辅钱士升、兵部尚书张凤翼、户部尚书侯恂,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唐世济等几位核心廷臣开会商议,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垂手侍立,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天子的面容。
崇祯皇帝平常高兴的时候还是很和蔼的,但发怒时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京官大臣们对他一向畏惧,所以无论皇帝是什么心情,底下臣子都不敢多说什么,皇权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稳固到极致了,崇祯皇帝到死也没失去他的权力。
今天收到的题本奏疏并不是好事,他限期的六月平贼洪承畴并没有做到,反而十余万流寇又溜出了陕西流窜中原,但是皇帝并未像往常那般暴怒地将奏疏掷于地上,而是用一种异常缓慢、甚至带着几分沙哑的语调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众臣心上:
他抬起眼对大臣们说道:“究竟朕还需要怎么用兵才能剿灭流寇?从天启七年到现在为什么就是剿不掉,几位老先生能否给朕说点道理出来。”
皇帝目光扫过温体仁和张凤翼:“洪承畴在奏疏里说,贼首高迎祥、李自成虽暂被压制,然其部众散而复聚,旋灭旋生,更有巨寇刘处直,已破兰草隘,拥众十数万,东出潼关,流入河南,河南巡抚陈必谦,连连告急,言贼烽火照洛川,震动洛阳。”
“洪亨九他向朕请罪,说他督师无功,致贼流窜,除此之外他又向朕要饷说官军欠饷六月了,已经不好驱使了。”
崇祯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不满,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即位整整八年了,拨下去剿贼的钱也有两千多万了,为什么到处都在说乏饷,这钱就算是丢在通惠河里面都能阻断水流了。
“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回复他?”
首辅温体仁,时年已过花甲,宦海沉浮数十年,最擅揣摩圣意,他知道皇帝对洪承畴仍抱有期望,此刻绝非落井下石之时,他微微躬身,用一贯沉稳、甚至略显迟缓的语调奏道:
“陛下,洪亨九自督师五省以来,虽未能尽歼群丑,然力保西安不失,屡挫高、李等巨贼凶锋,使其不得肆意蹂躏关中,此功亦不可没。”
“陕地连年大旱,赤地千里,人相食,军中缺粮欠饷已久,士卒枵腹荷戈,能维持眼下局面,已非易事,贼寇东窜,实因陕地无法就食,乃流寇本性,非尽洪亨九之过也。”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崇祯的脸色,继续道:“然,流寇蔓延数省,洪亨九以陕西总督而兼督河南、山西、湖广、四川军务,地域过广,确有顾此失彼之虞,臣等连日商议,以为当务之急,是划清权责,使其与卢象升能各专一方,协同进剿,避免彼此观望,或相互驱贼之弊。”
兵部尚书张凤翼立刻接口,他的语气比温体仁急切些:“温阁老所言极是!陛下,流寇如蝗,忽聚忽散,今日在陕,明日在豫。若督抚权责不清,则易生推诿。”
“甲地之兵,或坐视流寇窜入乙地而不救;乙地之官,或但求将贼驱离本境即告无事。如此剿贼,无异于扬汤止沸!臣等愚见,以潼关为界,划定洪、卢二人专责区域。”
这时,一位年轻的科道官,刑科给事中吴宇英出列反驳,言辞犀利:“张部堂此言,下官不敢苟同!流寇何尝理会过疆界?若我官军反受疆界所限,岂非自缚手脚?今日划界,明日贼寇穿梭往来,洪督师是否只能坐守潼关之内,眼睁睁看着卢部院在关外独力苦战?此非画地为牢,畏战苟安之策耶?”
都察院左都御史唐世济冷哼一声,出言支持张凤翼:“吴给事年轻气盛,可知用兵贵在权责分明?若无界限,洪亨九可借口追贼入豫而弃陕省不顾,卢象升亦可因贼入陕而顿兵关外!届时互相指责,战机贻误,谁任其咎?划定防区,正为使其各专责成,陛下亦可据此考核功过!”
“好了!”崇祯不耐地打断了臣子的争吵,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划界之议,朕看可行。具体如何划分,张凤翼,你详细奏来。”
张凤翼精神一振,连忙道:“陛下圣断!臣等议定:潼关以内,陕西并三边之地,仍由洪承畴全权负责,务期肃清残匪,巩固根本,严防流寇回窜,并策应四川与山西。”
“潼关以外,河南、湖广、南直隶、山东等地剿匪事宜,专委五省总理卢象升,若流寇大股再度入秦,则许卢象升提兵入关,与洪承畴会剿,如此,洪督师可专心经营西北,卢总理可放手追剿于东南,各有侧重,相辅相成。”
崇祯仔细听着,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这是目前形势下最现实的选择,洪承畴用兵稳重,让他稳固后方;卢象升勇猛果决,善于野战追剿,让他应对机动性强的流寇主力。
“便依此议。”崇祯最终点头,“拟旨,明确洪、卢二人防区,告诉洪承畴,三边残破,朕深知之,望他能体谅朝廷艰难,稳扎稳打,勿负朕望,告诉卢象升,贼氛正炽,朕委以重任,盼其能奋迅扫荡,早奏肤功!”
“陛下圣明!”温体仁、张凤翼等人齐声领命,心中稍安。
防区方定,崇祯的心思又转到另一重顾虑上——对前方督抚的监督与控制,他生性多疑,即便倚重洪、卢,也绝不愿看到他们权柄过重,尾大不掉。
“督师在外,虽专阃寄,亦需朝廷耳目。”崇祯的目光转向温体仁,“监军道的人选,关乎剿贼大局,内阁可有考量?”
温体仁对此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奏道:“陛下明见万里,监军之设,实为必要,河南乃四战之地,贼寇往来冲要,监军需干练通达、熟悉军旅,原河南参政戴东旻,久在地方,参与戎机,可任河南监军道。”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湖广方面,地域广阔,民情复杂,需老成持重之臣,原佥都御史潼关监军道苗胙土,素有清望,办事稳妥,可调任湖广监军道。”
说到最关键的位置,温体仁语气更加慎重:“至于南直隶,乃国家财赋根本,潜邸所在,关系尤重,此地监军,非忠贞体国、刚正不阿之臣不可,臣谨荐——户部主事史可法!”
“史可法?”崇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可是那个因母丧守制,刚起复不久的史可法?”
“正是。”温体仁道,“史可法清操卓绝,不畏权贵,昔日曾劾阉党余孽,朝野称颂,其人以气节自励,必能恪尽职守,佐助督抚,亦能确保江南财赋之地不为贼扰,源源接济军前。”
崇祯沉吟着。史可法的名声他是知道的,用这样的人去监督南直隶,确实能让他放心几分。
而且,史可法并非温体仁核心圈子里的人,用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平衡朝中势力,他看了一眼次辅钱士升,钱士升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准。”崇祯吐出一个字,“着史可法以右佥都御史衔,督漕运,兼抚安庐池太及河南光山、固始、罗田,湖广蕲州、广济、黄梅,江西湖口诸县,提督军务,充南直隶监军道,戴东旻、苗胙土,各依所议。”
“臣等领旨。”几位阁臣心中各有盘算。温体仁推荐史可法,既有用其刚直之意,也未尝没有将其排挤出中枢,避免其直言犯上的考虑,而这复杂的人事安排,也预示着前方督抚不仅要应对流寇,还要周旋于这些代表朝廷意志的监军之间。
就在廷议看似顺利进行,众臣以为可以稍松一口气时,一份来自漕运总督刘荣嗣的奏疏,经由通政司送达御前,当秉笔太监王承恩将奏疏内容轻声读出时,暖阁内的气氛一下就紧张了。
刘荣嗣详细陈述了骆马湖一带因黄河泥沙淤积,漕运梗阻日益严重的情况,担忧若不及早整治,将危及明年京师漕粮供应。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挽黄河之水,自宿迁县至邳州开凿新河一道,计长二百余里,引黄河水注入,以替代淤塞的旧河道,估需工费银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崇祯重复着这个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问道:“侯恂,你是户部尚书,你来告诉朕,国库……太仓银库,现在还有多少银子?能够支应剿贼官军几个月饷银?”
户部尚书侯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臣……臣万死!太仓银库……早已空空如也!各地应缴钱粮,或因灾躅免,或因路阻未至,或……或被地方截留挪用。”
“去岁加派之辽饷,亦征收艰难,臣……臣正在竭力催缴,然……然九边欠饷最短的有半年最长的两三年了,洪督师、卢部院处亦多次催饷,臣……臣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崇祯闭上了眼睛,他也知道侯恂没有说谎,国家的财政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辽东有东虏为害需要巨饷维持关宁锦防线,内陆的流寇需要粮饷进行剿抚,各地灾荒需要赈济,宗室藩王的禄米也不能短缺……到处都是窟窿,而他这个皇帝,手里却没有补天的五彩石。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扫过众臣,最终落在虚空处,仿佛在质问那无形的命运:
“你们都听到了?剿贼,没钱!饷银,发不出!九边将士,在饿着肚子为朕守国门!洪承畴、卢象升,在带着一群饥兵与流寇拼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嘲讽,“就在这个时候,他刘荣嗣!轻飘飘一纸奏疏,就要朕拿出五十万两!去给他挖一条新河!”
他抓起那份奏疏,手臂因激动而颤抖,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将其掷出,只是重重地拍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漕运重要,朕不知道吗?京师百万军民,倚赖漕粮,朕不知道吗?”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充满了苦涩,“可这五十万两,让朕去哪里变出来?莫非要学流寇去抢那些官绅大户?”
温体仁听皇帝这么一说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去抢官绅大户,他连忙跪下奏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刘荣嗣亦是为国事考量,然确不识时务至此!漕运梗阻,当设法疏通旧道,加固堤防,徐徐图之。此等大工,非当下国力所能及,臣请严旨切责,令其恪尽职守,确保现有漕路畅通,不得妄言兴作,徒耗国帑!”
崇祯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拟旨……申饬刘荣嗣……就说,朝廷艰难,朕心甚忧。漕运事,着其尽心竭力,维持旧道,不得轻言大工,糜费钱粮……若……若漕运有失,朕唯他是问!”
一场重要的战略调整与资源分配的廷议,就在这样一片愁云惨雾和皇帝的无力叹息中结束了。
诏令迅速拟就发出,划分了洪承畴与卢象升的战场,任命了三位手握重权的监军,也暂时搁置了那耗资巨大的运河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