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逍心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消耗殆尽。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就这么定了。”
他对众人道:“我和金大强去地府。其他人,留在狮驼岭,一来养伤,二来,由牛大哥和三位妖王主持,整合妖族力量,建立稳固的后方。我们不能总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必须要有自己的根据地。”
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仿佛刚才那个情绪激动的人不是他。
他迅速地将任务分配下去,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白象王,你精通典籍,负责研究破解盘丝洞那个【小灵山万佛阵】的方法,看看人皇留下的秘闻里有没有相关记载。”
“狮王,鹏王,你们负责联络旧部,将狮驼岭打造成一个铁桶。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安置伤员,囤积物资。”
“牛大哥,嫂子,你们在妖族中威望素着,负责安抚和招揽其他妖王势力。告诉他们,灵山已经烂了,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抱成一团。”
“至于杀生……”
云逍顿了顿,没有回头。
“你留在狮驼岭,帮忙想其他破阵的办法。或者,你也可以继续做你的‘预言家’。”
“在我回来之前,或者说,在你愿意坦诚一切之前,别想跟我单独行动。”
“我信不过一个满身秘密的队友。”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对金大强道:“大强,我们准备一下,即刻出发。”
“好。”
金大强应了一声,扶着云逍,转身向外走去。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云逍这番雷厉风行的安排给镇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总是一副“关我屁事”模样的青年,在做出决定后,会如此的果决和霸道。
杀生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云逍离去的背影,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想追上去,想拉住他,想告诉他一切。
可她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她知道,云逍说的是对的。
一个满身秘密的队友,不值得信任。
可是……那些秘密,她要如何说出口?
她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想保护他,为什么,却把他推得更远了?
大殿内的气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决裂而变得无比凝重。
牛魔王夫妇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铁扇公主张了张嘴,想去安慰一下那个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的女孩,却被牛魔王一个眼神制止了。
这是云逍师门内部的事,他们这些外人,不好插手。
尤其是云逍刚刚才确立了绝对的领导地位,此刻去质疑他的决定,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金翅大鹏依旧是一副冷傲的样子,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是那偶尔瞥向杀生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青毛狮王则皱着眉,似乎在思考这番变故会对联盟造成什么影响。
唯有白象王,他看看云逍离去的方向,又看看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杀生,厚重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似乎想引用某条典籍来调解,却又发现这种情况,没有任何法条可以适用,一时间竟陷入了逻辑处理的困境。
半个时辰后,云逍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调息。
金大强像一座铁塔,沉默地守在门口。
他身上的伤势极重,元婴布满裂痕,神魂之火更是黯淡如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他必须去。
师父、师弟们还在那绝杀大阵里等着他。
每多耽搁一刻,他们被炼化的危险就多一分。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正准备起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逍小兄弟。”
是铁扇公主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云逍睁开眼,“嫂子,请进。”
门被推开,铁扇公主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牛魔王跟在她身后。
“你伤得这么重,就要去地府那种地方,实在……唉。”铁扇公主将托盘放在桌上,上面是一个温润的白玉瓷瓶。
她将瓷瓶递给云逍,“这里面是我用千年火候炼制的九转还魂丹,虽然不能让你伤势痊-愈,但能吊住你的元神,稳固你那快要破碎的元婴。地府阴气最是伤神,你务必收下。”
云逍看着那瓷瓶,又看了看铁扇公主满是关切的眼睛,心中一暖。
他没有矫情,接了过来,“多谢嫂子。”
“一家人,说什么谢。”铁扇公主勉强笑了笑,眼中的担忧却丝毫未减。
一旁的牛魔王闷声不响地走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拍在云逍的肩膀上。
“咳!”
云逍本就重伤,被他这么一拍,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脸都白了。
“你个夯货!轻点!”铁扇公主急得一巴掌拍在牛魔王背上,发出“邦”的一声闷响。
“哦哦,忘了,忘了。”牛魔王连忙收回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皮囊,扔给云逍。
“砰”的一声,皮囊落在桌上,震得桌子都晃了三晃。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地府那鬼地方,阴冷得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油都冻住。”牛魔王瓮声瓮气地说道,“这是我用北俱芦洲的万年火山髓酿的‘焚心酿’,烈得很。冷的时候喝一口,能从天灵盖暖到脚指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遇到不长眼的鬼东西,喷一口,也能让它魂飞魄散。”
云逍看着眼前这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囊,又看看牛魔王那张写满“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的粗犷脸庞,心里的那点疏离感彻底消失了。
他咧嘴一笑,“好酒。牛大哥,等我回来,咱们不醉不归。”
“好!”牛魔王重重地点头,“我等你回来!”
夫妻二人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云逍看着桌上的丹药和烈酒,心中五味杂陈。
这群看似粗鲁的妖王,在人情世故上,却比许多人都来得真诚。
他正感慨着,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是狮驼岭三兄弟。
金翅大鹏依旧是那副谁都欠他钱的表情,双手抱胸,斜靠在门框上。
青毛狮王则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白象王。
他双手捧着一本……不,那不能称之为书,那简直是一块用金属和厚皮装订起来的门板。
那“书”至少有半人高,厚度堪比城墙砖,上面用古老的妖文写着几个大字——《三界跨域行动准则暨地府公务出差指导手册(增补修订版)》。
云逍眼皮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云逍指挥。”青毛狮王沉声道,“你此去地府,凶险万分。我与大哥没什么能帮你的,唯有提醒你一句,万事小心。”
云逍点点头,“多谢狮王。”
金翅大鹏冷哼一声,从鼻子里喷出两个字:“别死。”
虽然语气不善,但云逍还是听出了一丝关心。
“……尽量。”他回道。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白象王身上。
白象王清了清嗓子,将那本巨大的法典“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震。
他一脸神圣而庄严的表情,缓缓开口:“根据《狮驼岭联盟临时紧急行动法案》第三款之规定,以及参照《人皇旧部异界行动条例》第七章‘关于地府特殊环境作业’的补充说明,凡联盟成员前往地府执行特级任务,出发前,必须完整聆听并熟记相关安全准则。”
来了,他还是来了。
云逍内心哀嚎一声。
他已经做好了被念叨一个时辰的准备。
金翅大鹏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似乎下一秒就要把那本破书给撕了。
青毛狮王也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青毛狮王忽然抬起手,拦住了即将暴走的金翅大鹏。
“三弟,让他念。”狮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金翅大鹏一愣,不解地看着自家大哥。
“这么多天了,又是打仗又是疗伤,又是结盟,老二肚子里憋了多少法条没机会念,你心里没数吗?”狮王叹了口气,“就这一次,让他念完。不然,他心里不舒坦,咱们也别想安生。”
金翅大鹏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又像是便秘了十天。他看看一脸严肃的大哥,又看看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白象王,最终,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白象王激动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有一次,在没有被人打断、没有被人嫌弃的情况下,完整地宣读一次法条。
这简直是他作为狮驼岭首席法务官兼纪律委员的生涯中,最高光的时刻!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厚重的法典,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充满感情的语调,开始朗诵:
“第一章,总则!第一条,地府,又称幽冥界、九幽之地,乃三界轮回之枢纽,阴阳秩序之根本。本次行动,代号‘捞人’,行动目标为营救玄奘师徒,行动性质为‘非官方武装潜入’……”
“……第二章,环境适应与风险规避。第一条,地府阴气浓度为阳世之一千三百四十二倍,对生灵阳气有强烈侵蚀作用。建议行动人员每隔三个时辰,服用纯阳丹药或饮用高浓度火属性灵酒,以维持阳火不灭。参考剂量详见附录三《不同修为等级阳气消耗速率对照表》……”
“……第三条,关于奈何桥。该桥梁为特殊因果造物,禁止超速、禁止逆行、禁止在桥上斗殴。所有过桥人员必须饮用孟婆汤。如遇强制灌汤,可依据《联盟成员特殊豁免权》第十一条,申请‘以功德抵消’或‘延迟饮用’,申请表格见附录七……”
白象王念得是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从忘川河的流速与危险水怪名录,到十八层地狱的酷刑种类与能量波动等级;从如何与不同等级的鬼差进行有效沟通,到在地府进行交易时,阳间货币与阴德的最新汇率。
他甚至连《鬼门关排队秩序管理暂行办法》和《十殿阎罗殿前行为规范》都念得一字不差。
大殿内,一片死寂。
金翅大鹏把头转向墙壁,用后脑勺对着他。
青毛狮王闭着眼睛,一副入定的模样。
牛魔王夫妇站在门口,表情呆滞,仿佛被石化了。
云逍坐在椅子上,从最初的生无可恋,到中间的麻木,再到最后的……竟然听出了一丝敬佩。
这家伙,是个人才啊。
这本手册,简直是地府版的“孤独星球”旅游指南,而且还是究极详细的行政法规版。
终于,在念完了长达两个时辰,共计三百七十二条正文,以及一千零二十四条补充说明后,白象王合上了那本厚重的法典。
“呼……”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沉默。
长达三秒的沉默。
突然,青毛狮王第一个鼓起了掌。
“啪!啪!啪!”
“辛苦了,二弟。”
牛魔王也反应过来,跟着鼓掌:“辛苦了,象王!”
“辛苦了!”铁扇公主和金翅大鹏也敷衍地拍了两下手。
掌声稀稀拉拉,却无比真诚。
白象王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哽咽道:“应该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云逍站起身,走到白象王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象王,多谢。这东西……很有用。”
他由衷地说道。
这群妖怪……
还真他娘的……挺有人情味的。
出发前的准备,就在这样一种诡异而又温馨的氛围中结束了。
云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各种情绪。
“大强,我们走。”
“好。”
金大强巨大的身躯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大殿之外走去。
牛魔王、狮王等人都跟在后面,为他们送行。
就在云逍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一道身影从角落里,如鬼魅般悄然无声地靠近。
是杀生。
她一直蹲在那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一片飘落的叶子。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云逍背影上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她抬起苍白的手指,上面萦绕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既非佛力也非魔气的奇异光芒。
然后,她轻轻地,点在了云逍的后心位置。
那道光芒,如水入海,瞬间没入云逍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就连近在咫尺的金翅大鹏,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那感觉一闪即逝,快到让他以为是错觉。
云逍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能量渗入体内,但那股能量没有任何恶意,反而像一层薄薄的、坚韧的膜,瞬间贴合在他的元婴之上,然后隐匿不见。
他猛地回头!
杀生已经退开了数步,低着头,又回到了那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云逍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死死地盯着杀生,神识在体内疯狂扫视,却再也找不到那股能量的丝毫踪迹。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冰冷,充满了警惕。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纷纷看向杀生。
杀生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气氛,再次降至冰点。
云逍的拳头握紧了,他想冲过去,抓住她的衣领,逼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拳头。
时间来不及了。
而且,他能感觉到,那个印记……似乎并没有恶意。
“走。”
他不再多言,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殿门。
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光线中的那一刻,一道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小心。”
那声音很轻,很轻,像梦中的呓语,却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哀伤。
云逍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
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
金大强迈开沉重的步伐,紧随其后。
大殿门口,只剩下沉默的众人,和角落里那个重新将脸埋进膝盖,身体不住颤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