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面无表情地瞧着来人,客套的话从牙缝里挤出:
“南院大王殿下,确实许久不见。不过……我更期盼着,再也不见更好。殿下不是应该在边境么?何故会在此?”
她就差指着鼻子质问他,知道他与东辰有来往,但没想到这么密切,人直接住到东辰的国都里了。
耶律重元也不恼,笑眯眯地道:
“陛下让本王守护两国的平安,但两国实在是很平安啊!兄弟国家,好的不能再好了;本王每日实在是无聊的紧,于是听闻郡主要来,便想着过来找王爷喝喝茶听听曲,说不定就把郡主给盼来了——!你瞧,果不其然,郡主没有辜负我。”
萧钰无语,实在懒得搭理他。干脆撇过脸去“已读不回”。
耶律重元见此,笑的恣意,玩着手中的骨扇,低声靠近,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道:
“郡主,草原上的海东青,总要折断羽翼才能驯服,你说是不是,我的小雀儿?”
话音轻佻又病态,萧钰顿时整个汗毛都竖起来了,压下翻涌的恶心感,果断转头离开。
“这位便是东辰的南院大王?”
白衍初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随后与耶律屋质并肩,身形从容,语气却藏着森冷。
“早年他的父族曾被逐入南疆,不知怎的竟又得陛下青睐。”耶律屋质淡淡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
“唔。”白衍初眼神从耶律重元身上扫过,又落回身后侧过脸去的萧钰身上。
她肩膀微紧,虽然强撑着冷静,可他熟悉她紧绷的姿态——那是备战时才有的警觉。
忽而,身后传来一缕极浅的风动,有人靠近,却刻意保持一尺之外的距离。像山、像松,一言不发,却悄悄与她并肩而立,仿佛在说:“我在。”
她的影子在地上微颤,而他的影子,悄然融入其侧,不远不近,遮挡住她的,阻隔住了耶律重元窥探的视线。
她下意识偏头一瞥,目光掠过他平静的侧颜。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神情温和而平淡,像一把早已出鞘却不再亮锋的剑,安静,稳重,令人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心。
仿佛那道心头绕不开的紧箍,轻轻被缓解了一分。
她没有说话,但袖中的手指却悄悄松开了些。
萧钰收回了视线,却听见识海中九尾轻哼地声音:“你家青洲小哥哥,是不是快要将白衍初藏不住了?”
她假装没听见。
……
夜色下,皇城灯火辉煌,金銮宫张灯结彩。三重玉阶之上,宫人来往如织,檀香弥漫,笙歌婉转。
东辰太后着凤冠霞帔,端坐正中主位,一双细长的眼眸虽笑,眸底却不见半分温意。
当耶律屋质陪同萧钰步入殿中时,所有视线仿若洪流汇聚而来。
她身着大辽朝服,霁月风姿,腰佩玉令,素白袖边以银线绣出海东青飞掠图案,英姿勃勃,霁月风姿中自带一股清冷威压。
太后端坐主位,着霞帔凤冠,目光深沉,一眼望见她,唇角勾出淡淡笑意:
“云昭郡主果然天姿国色,一身英气,本宫许久未见如此俊逸女子。”
语落,不少东辰大臣也交头接耳,纷纷侧目而视。
“太后谬赞。”萧钰起身举杯淡然致礼,声线清越,举止大方得体,丝毫不露怯色。
白衍初的视线,在那手腕上顿了一下。墨玉镯似乎她一直戴着,从未摘下来过。
今日着广袖,举杯时袖口松散垂落,露出一点细腻肌肤,墨色与莹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柔软纤细,盈盈一握。
耶律屋质立在她一侧,始终含笑,目光沉稳。行礼时顺势开口:
“前番出使东辰的崔实大人,很可惜,如今人得了癔症。不知贵国是否得信?此番奉陛下口谕,携文牒与通商之礼,为新年误会致歉。”
“崔实之事,本宫也很心痛。”太后轻轻一叹,随即摇头,“听闻他嗜赌成性,怕是……疯癫由心。”
“也许真是如此。”萧钰唇角含笑,似真似假地附和。
说话间,她敏锐察觉到,一道目光从不远处轻轻扫来,不重,却令她心头微紧。
那是“白衍初”。
他静静立在宴席之后,站在宾客与随员之间,表情不动如山,可那双眼,早在她踏入宫门之时便没有离开过她。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四目相接。
“白衍初”眸色未动,只静静看着她。
然而,唯有他自己知晓,即便此刻心跳地再平稳,可从耶律屋质陪伴她入宴的那一刻,他的手掌就一直未曾放松。
今日宫宴,他的身份不够,只能是旁观者。她身边已然有人挡在最前,他无法靠近。
而不管如何风云变幻,战场还是宫宴;她依旧戴着那只墨玉镯,举手投足间,引发细小地震动。即便隔着老远,他听不见,却仍然觉察一丝扰意在心海的纷乱。
这场宴饮未曾开始,所有人的心思,便已然沉入杯底。
“宫宴嘛,最怕无趣。”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永康王耶律阮着一身月白锦袍,执盏而来,俊朗非凡。他眉眼温润,步履从容,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郡主一身风采,实在令我东辰生色不少。若非今日亲见,还真以为天命英才多出自北方。”
一番话,恰如春风化雪,含蓄之中暗藏倾慕。
不少东辰贵族交换目光,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太后的指尖轻轻转动杯沿,似乎在思量些什么。
殿内瞬时安静。
“王爷过誉了。”萧钰面不改色,语气礼貌疏离。
耶律阮温文一笑,眸中似有一丝惋惜,却又恰到好处地收敛情绪:
“若是能早些结识郡主,倒也不枉我数年东辰风雪。”
话音刚落,太后眼角微挑,意味深长地问道:“听闻郡主年方及笄,不知可曾议婚?”
这一问,殿中气氛又紧了一分。
萧钰刚要开口,耶律屋质却比她更快,笑着抢先一步答:
“回太后。郡主与臣,已蒙陛下赐婚,婚期虽未定,但圣旨已下,臣自当守护一生。”
语气不紧不慢,面上是笑,眼里却藏刀。
此言掷地有声。萧钰一怔,反应过来时,众人目光已落在他们二人之间。
她原本想置身事外,悄悄观察东辰宫廷局势,却没想到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人设锁死”。
于是垂眸,未语。待观察周围众人的变化。
永康王手中酒盏轻晃,似是遗憾:“哦?可惜早识君未嫁。”
话音落地,不远处,“白衍初”指节不动声色地收紧了一瞬。
而太后的目光,却微微一沉。她看了看萧钰,又看了看耶律阮,轻轻放下酒杯,未发一言。
耶律重元却在一旁笑吟吟地圆场:“怪不得慎隐大人今日特别英俊几分。只是嘛——”他转向耶律屋质,语气悠然;“北院世子殿下,听到这消息,估计要难过上数日了。”
殿中轻笑声乍起。
萧钰却腹诽:北院世子伤心与否,她没看出来;杀她的心,倒是显象分明。
等众人注意力移开,萧钰与耶律屋质双双入座,她才小声转向耶律屋质,淡淡讽刺:
“原来慎隐大人还有这等挡桃花的好处,我竟从未得以利用过。”
“能为郡主挡桃花,是在下的荣幸。”耶律屋质回以柔和一笑。
这番话轻飘飘地一落下,耶律屋质的目光扫向萧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衍初”身上,脸上的揶揄更浓烈了几寸。
白衍初“恪守本分”站在那里,但那站立的姿态以及散发的气息却越发冷凝。
他看着他们在她身旁落座,看着耶律阮满眼欣赏,看着耶律屋质不动声色地抢下她的未来——而他,却连挺身站到她身前,握住她手腕的资格都没有。
心底那股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不是杀场,却暗潮涌动,随时随地,血雨腥风。
他却只能看着。看她坐在众星捧月之中,回敬酒杯、低语讽刺,眼角眉梢皆是锋芒——她太耀眼了,耀眼到他几乎忘了自己。
这时,耶律屋质却偏偏从容自若地望过来,朝他举盏,微微一笑,那笑意之中含着某种近乎挑衅。
谷青洲的心口微微一紧。
那种“明知不能,却偏偏在意”的无力感,却像钝刀一样,一刀一刀往心头上割。
可他终究没有动,只是警告似的斜睨着眼睛,扫了一眼耶律屋质,便好似事不关己般,再次错开了视线。
夜色如墨,宫灯如星,杯盏交错中,他站在角落,沉默而望。
她笑着,她灿烂,她被所有人看见。
而他,只能在心底反问自己:
“你……还能靠近她吗?”
那一瞬,他觉得心头某根弦,似乎悄无声息的……断了。
……
夜色深重,金銮宫后殿沉入沉寂之中。
檀香缭绕,珠帘低垂,烛火照不透太后宽大的袖影,氤氲中仿佛也被这股凝重的气息压得低低伏下。
太后懒倚玉榻之上,斟着一盏尚未冷却的宫茶,指尖转盏的动作缓慢又克制。
“她不该来的。”太后的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针落入杯中,激起浅浅漪涟,“本宫原想借此机会,与辽重修旧好。没料到云昭郡主竟这般桀骜,看人看话都透着几分锋利。”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殿下那道沉静如松的身影,目光深沉。
“她不安分。”太后顿了顿,似笑非笑,“你也……太上心了些。”
耶律阮身着素白常服,整个人像镶嵌在这层灯火氤氲中的一幅水墨画。他静静垂首立在殿下,眸中波澜不惊,语调温柔沉稳:
“儿臣无意越界。但儿臣听闻,云昭郡主实乃大辽天命之女,所以……所以就……多关注了一些。”
“无意?多关注?!”太后挑眉,语气冷淡,“你今夜在殿上说的那几句话,若非本宫知你秉性,倒真以为你要纳她为妃了?!娶个天女为妃,呵!下面那些老不死的,怕是要高兴坏了!”
耶律阮脸上浮现一抹苦笑,带着几分温吞的无奈:
“太后抬爱。儿臣向来拙于言辞,那些赞语,不过是为东辰添些颜面罢了。”
“哼。”太后收回视线,语气缓了几分,“你倒是稳重。”
她话中其实带着满意——耶律阮自幼端方听话,虽是嫡长,却从不仗势争宠,反而处处顺从,令她这个太后能在朝中长年稳坐幕后权柄,毫无后顾之忧。
她将这份“孝顺”当作理所当然,却未察觉,那恭顺之下的沉静,藏着钝而不露的锋芒。
耶律阮缓缓俯身行礼,嗓音低得仿佛藏在风中:
“儿臣心知母后操劳国政多年,不愿因儿臣的私意扰乱大局;云昭郡主虽姿容出众,但辽人性烈,难驯不羁。母后若不喜,儿臣绝无妄动之意。”
一番话滴水不漏,敬而有度,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妥。
太后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淡声道:“你明白就好。”
“儿臣明白。”
他声音清淡,神情柔顺,似乎将“无为、无争、无欲”写进了骨血里。
瞧他那“伏低”的样子,太后竟有些不忍。于是放缓了态度:
“不就是个女子么?!好歹姓萧,确实也配得上吾儿。爱家也终究是要老去的,这太子职位、东辰的皇位,迟早是你的——”
她话音顿了片刻,再次砍口:
“过几日,哀家会安排你们再见面;至于能否事成,机会还得你自己造。”
耶律阮闻言,顿时面露惊喜:“谢太后恩典。”
欣然施了一礼,转身退下。
然而他走到殿外,夜风一吹,脸上那副温润皮相倏然变冷。他站在回廊的阴影中,侧身对着站在石阶角落的一个黑影。
“那位司言公公,答应得怎么样?”
那黑影低声道:“回王爷,已经允下了。他在太后殿前多年,如今膝下有一外侄被关进天牢,王爷若能赦其罪,他愿供出几位宫中‘五显教’的潜伏者。”
“很好。”耶律阮淡淡一笑,眼神意味不明;“将消息透露给……云昭,哦不……慎隐大人。”
“属下明白。”
“另外,去转告耶律重元。”耶律阮语气低沉,“再让他拨五万银两,继续收买司库,尤其是掌印内务的林管事——这批人若拿不住,太后的指令永远会先一步落子。”
黑影应声退下。
耶律阮独自站在檐下,望着宫墙上斜落的月色,眼神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他知道太后正在起杀意,他更知道——那正是他最需要的混乱。
她若动手越快,他上位的路,便越清。
那萧钰,她即是破局的刀,也是诱饵。
他会协助她,让她一步步走进太后的阴影里;再在最恰当的时候,用这把刀,将太后的势力掀翻。
但在那之前,他得先拿到皇宫的掌控权。
于是他转身,缓缓步入浓重夜色。
宫灯照不穿的黑,正是他最适合行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