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仓库的铁皮顶被暴雨砸得噼啪响,苏念蜷缩在集装箱的阴影里,嘴里咬着块湿透的布条。总舵主的人举着探照灯在堆场里搜,光柱扫过之处,积水里漂着的都是惊鸿派残余弟子的尸体。
“找到那小子了!”有人嘶吼着扑过来。苏念猛地抽出匕首,却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撞在锈迹斑斑的集装箱上。他看见对方手里的砍刀劈下来,闭眼的瞬间,却听见一声闷响——那人的喉咙被根铁链洞穿,带着血沫倒在水里。
雨幕里站着个穿黑背心的青年,胳膊上盘着条粗铁链,链尾还沾着碎肉。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汉子,每人手里都提着钢管,眼神里的狠劲比总舵主的人更甚。
“戚爷,这就是苏倾月的弟弟。”有人低声说。
被称作戚爷的青年没说话,只是用脚碾过地上的探照灯,玻璃碎片混着雨水溅起。他看着苏念,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却带着股子草莽气:“惊鸿派的人,骨头倒是硬。”
苏念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戚爷一脚踩住后背。铁链“哗啦”一声缠上他的脖子,青年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叶千让我保你活过今晚,但你得告诉我,小泉家的军火清单藏在哪。”
苏念猛地转头,血混着雨水糊了满脸:“你认识叶千哥?”
“谈不上认识。”戚爷松开脚,铁链却没收回去,“他上个月帮我赢了码头的经营权,欠他个人情。”他踢过来一把手枪,“要么拿着这个,跟我去端总舵主的老巢;要么现在就滚,出去了也是被小泉家的人剥皮。”
苏念抓起枪,枪身冰冷刺骨。他想起姐姐说过,澳门的地下世界里,戚家的人最讲规矩,也最不要命——他们原本是码头扛包的苦力,硬是凭着铁链和钢管,从外国帮派手里抢下了半条街的地盘。
“清单在茶舍的房梁上。”苏念抹了把脸,“但总舵主今晚不在老巢,他去了小泉家的别墅。”
戚爷吹了声口哨,铁链在手里转了个圈:“那就先炸仓库,再去别墅。”他拍了拍苏念的肩膀,力道重得像打桩,“记住,待会儿见了血,别闭眼。”
仓库的爆炸声震碎了雨幕。戚爷带着人从正门冲进去,铁链舞得像条黑龙,每一下都能砸断骨头。苏念跟在后面,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枪,直到一颗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打在前面汉子的后脑勺上——那汉子倒下前,还把钢管塞进他手里。
“杀!”苏念嘶吼着挥出钢管,却被对方用刀架住。眼看刀锋就要劈下来,戚爷的铁链突然缠上对方的腰,猛地一扯,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血溅了苏念满脸,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死死咬住牙没吐出来。
混战到后半夜,总舵主的人被砍倒了大半。戚爷靠在集装箱上喘气,铁链浸满了血,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蛇。“剩下的交给你了。”他把一把钥匙丢给苏念,“别墅的后门钥匙,叶千早就备好了。”
苏念握着钥匙,突然想起叶千藏账本时说的话:“江湖不是比谁的刀快,是比谁的朋友够狠。”他转身往别墅跑,身后传来戚爷的喊声:“活下来,以后惊鸿派的地盘,我分你一半!”
小泉家的别墅灯火通明。苏念摸进后院时,正看见总舵主和小泉一郎在廊下喝酒。他刚要举枪,却被人从后面捂住嘴——是姜八能,老头不知喝了多少酒,浑身酒气,手里还拎着个空酒葫芦。
“傻小子,命不想要了?”姜八能把他拽到假山后,“那廊柱里藏着机枪,你露头就成筛子。”
苏念挣扎着要挣开,却被老头一巴掌扇在脸上。“你姐和叶千拼了命给你留的活路,不是让你送死的!”姜八能的独眼在夜色里发亮,“报仇得等,等你能一拳打碎这假山了,再回来掀他们的桌子!”
远处传来警笛声,是戚爷故意报的警,想把水搅得更浑。姜八能拽着苏念翻过围墙,一路往海边跑。少年突然停下来,看着别墅的方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能。”姜八能把他按在礁石上,自己则摆出个奇怪的姿势,四肢关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从明天起,跟着我练‘连山拳’。这拳没什么花哨的,就一招——把全身的力气拧成一股绳,能打碎石头,就能打碎仇人的骨头。”
苏念看着老头的背影,月光下,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被风吹得鼓起,竟有种说不出的挺拔。他突然想起叶千哥说过,姜八能年轻时,一拳能把铁甲车的车门打穿。
“练!”少年咬着牙,一拳砸在礁石上,血顺着指缝流进海里。
姜八能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悄悄把空酒葫芦揣回怀里。他知道,这小子心里的火还没灭,但没关系,连山拳最能磨性子——就像当年师父教他时说的,真正的狠劲,不是一时的血气,是藏在骨头里的韧劲。
海浪拍打着礁石,像在数着少年挥出的每一拳。远处的澳门依旧灯火璀璨,只是谁也不知道,一个关于复仇的约定,已在海风里悄悄生根。
那时候的戚爷还没成气候,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马甲,露出胳膊上盘虬的青筋。他在码头帮人扛货,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唯独见了小泉家的人,眼神里会淬出冰来——听说他妹妹当年就是被小泉家的货轮运走,再也没回来。
姜八能第一次见他,是在海边的烂泥地里。戚爷正被三个外国水手按在地上打,嘴里却死死咬着对方的耳朵,血腥味混着海水味飘了老远。姜八能本不想管闲事,可看见他后腰露出的半截铁链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义”字,脚步顿了顿。
“老神仙,搭把手!”戚爷从泥里挣出半张脸,声音混着血沫,“这帮孙子偷运鸦片,我撞见了!”
姜八能摸出腰间的骨牌,随手往地上一掷。骨牌落地的瞬间,三个水手突然像被看不见的线扯住,齐齐摔了个狗吃屎。戚爷趁机抽出铁链,“哗啦”一声缠上为首那人的脖子,眼神狠戾,手上却留了分寸——只是让对方脱了臼,没下死手。
“谢了!”他甩甩铁链上的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几块麦芽糖,“刚从货柜上捡的,老神仙尝尝?”
姜八能没接,独眼盯着他胳膊上的伤:“小泉家的船,你也敢拦?”
“他们占了码头,还想占人心不成?”戚爷咧嘴笑,露出颗断牙,“我戚某人没别的本事,就认一个理——谁害咱中国人,我就跟谁拼命。”
这话戳中了姜八能的心。那阵子他正喝得昏天暗地,白天在赌场门口算卦骗酒钱,夜里抱着《连山秘录》哭九妹。戚爷的出现,像根火星子,点燃了他心里快灭的火。
接下来的半个月,姜八能总在码头看见戚爷。有时是帮被克扣工钱的苦力讨说法,有时是把迷路的孩子送回家,甚至会把自己的饭分给流浪狗。最要紧的是,每次跟小泉家的人起冲突,他都打得堂堂正正,从不用阴招——这在鱼龙混杂的码头,简直是异类。
“老神仙,我想学功夫。”这天夜里,戚爷提着两坛米酒找到破庙,“不是为了自己能打,是想护住身边的人。”
姜八能正喝得迷糊,听了这话,突然拍着桌子大笑:“好!有我当年的影子!”他抓起酒坛灌了大半,借着酒劲,把“连山拳”的入门心法写在草纸上,“这拳路刚猛,却要记着‘守’字为先——护住该护的,再谈别的。”
戚爷捧着草纸,眼眶通红,“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师父!”
姜八能被这声“师父”喊得一怔,随即摆摆手,又灌了口酒:“别叫师父,我就是个算卦的……你且练着,练得不好,我打断你的腿。”
他哪里知道,戚爷转身走后,就把那草纸揣进了怀里,嘴角却勾起抹不易察觉的笑。那些在码头的“行侠仗义”,不过是他演的戏——他早看出姜八能身上有功夫,故意做足了“正气凛然”的样子,就是为了骗这套功法。至于妹妹被拐的事,半真半假,真的是有个妹妹,假的是她早被戚爷自己送去了香港,换了笔启动资金。
而姜八能,那会儿正醉在自己的执念里。他太希望出现一个“对的人”,能替他去收拾那些烂摊子,替他守护他守护不了的人。酒精模糊了他的眼,也模糊了人心的复杂——他只看见戚爷眼里的“狠”,却没看透那狠劲底下,藏着的是野心。
等他某天酒醒,发现戚爷已经凭着“连山拳”的底子,在码头杀出了一片天,甚至开始跟小泉家做起了“生意”,才猛地惊觉哪里不对。可那时的戚爷,身边已经聚了上百号人,铁链上的“义”字被磨平,换成了金灿灿的“戚”字令牌。
“老神仙,喝一杯?”戚爷后来在新开的酒楼请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手腕上戴着金表,“当年的功夫,我没白学。”
姜八能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把酒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是烈的,心却是凉的——原来这江湖,最能骗人的,从来不是千术,是人心。他以为自己传了套行侠仗义的功法,到头来,不过是帮人铺了条通往权力的路。
那天之后,姜八能彻底戒了酒,却也更沉默了。只有在教苏念练拳时,他才会多说一句:“拳练在身上,理记在心里。别学那些聪明,聪明过头,就成了算计。”
苏念那时还不懂,只看见老头的独眼望着远处的码头,像在看一个早就走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