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病榻上许淮沅苍白的面容映照得愈发透明。他并未躺在枕上,而是半倚着引枕,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与虚弱。冬生垂手立在榻边,将密林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连同谢晚宁最后的选择,一字不漏地禀报完毕。
“……夫人她……同意了公主的招揽,现已随软轿入宫。”冬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目光紧紧锁在许淮沅的脸上。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许淮沅压抑又沉闷的咳嗽声。
他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冬生禀报时,他放在锦被外的手指曾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此刻却又缓缓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白痕慢慢褪去。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涩然。
“知道了。”他的声音比烛火还要微弱,却异常平稳,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的公务汇报。然而,那声音里透出的沙哑和气息的短促,却暴露了他此刻身体的极度不适。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深处。
“以叶菀的手段和地位,”他再次开口,声音低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悬起的心,“天机楼……暂时动不了她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她在琼华殿,至少……性命无虞。”
冬生看着主子苍白如纸的脸颊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痛色,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少爷,您的身子要紧!夫人那边……我们是否……”
“按兵不动。”许淮沅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微微阖上眼,似乎在积蓄力气,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眸光锐利而清醒。
“叶菀此时带走她,绝非一时兴起,必有深意,或是利用,或是试探,或是……她真的看中了她的才能。我们若贸然动作,无论是营救还是联系,都只会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激怒叶菀,让她失去这暂时的庇护。”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捻过锦被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虚弱的迟缓。
“天机楼……绝不会善罢甘休,”许淮沅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那追杀令,就是悬在她头上的剑。但叶菀的皇城司,深宫壁垒,还有她本身深不可测的手段,是天机楼暂时啃不动的硬骨头。这皇宫,此刻反而是她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她需要时间养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心疼,“也需要时间……看清一些东西。看清叶菀,看清这深宫,也看清……她自己选择的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了然,“而叶菀……会给她这个舞台的。”
许淮沅的目光缓缓移回冬生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至于我们……静观其变。等。”
他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盯紧宫里的消息,盯紧天机楼的动向。若有危及她性命的变故……再议。”
“是,少爷!”冬生深知主子的判断,纵然心中焦虑万分,也只能躬身领命。
许淮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冬生无声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新陷入寂静。许淮沅靠在引枕上,胸口的憋闷和撕裂般的疼痛再也压制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他慌忙抓过枕边的素帕掩住口唇,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终于平息,他缓缓移开帕子,雪白的丝绢上,赫然绽开几朵刺目的猩红。
他看着那抹红,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只是将那方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所有的担忧与无力。烛火摇曳,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琼华殿,次日清晨。
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在琼华殿的书房内,驱散了些许清冷。谢晚宁换上了一身宫中侍女统一的素色衣裙,布料柔软,剪裁合体,却掩不住她眉宇间那份与宫廷格格不入的锐利和苍白。她肩背的伤口已被宫中御医仔细处理过,敷上了清凉的灵药,内息虽仍紊乱,但总算不再有性命之忧。
叶菀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气质清冷如月。她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站在下首的谢晚宁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昨夜休息得可好?”叶菀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谢公主关怀,尚可。”谢晚宁垂眸,回答得中规中矩。她能感觉到叶菀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带着评估一件工具价值的冷静。
“本宫说过,这里能给你别人给不了的东西。”叶菀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书’之事,本宫已知晓。能在闺阁之中,为无声者开辟一条发声之路,这份心思和胆魄,确非常人能有。”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赏,但谢晚宁心中警铃大作。叶菀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女书。
“公主谬赞。不过是些微末小技,聊以慰藉罢了。”谢晚宁谨慎地回答。
“微末小技?”叶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能让那些被礼教束缚、被世俗剥夺了声音的女子,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字,传递心事,记录生活,甚至……互通消息,这岂是微末小技?乌鹊,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谢晚宁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本宫很好奇,”叶菀的目光直视着谢晚宁的眼睛,锐利得仿佛要刺入她的灵魂深处,“你创立女书,是真心想为她们做点什么,还是……另有所图?比如,编织一张属于自己的,隐秘的情报网?”
谢晚宁心头猛地一跳!
叶菀果然在怀疑她!
她强迫自己迎上叶菀的目光,眼神坦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
“公主多虑了。乌鹊不过一介武夫,杀人或许在行,这编织罗网、掌控人心的本事,实在欠缺。创立女书,最初只是机缘巧合,想帮一个被毒哑的可怜女子,后来……不过是觉得,她们需要一点光罢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情报……公主觉得,一群困于深闺后院、连自身命运都难以掌控的女子,能传递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出了女书的初衷,又坦承了自己的局限,更点明了女书使用者的弱势地位,来试图打消叶菀最深的疑虑。
叶菀静静地看着谢晚宁,眼神深邃,似乎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伪。
书房内一时陷入微妙的沉默。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内侍总管荣安那特有的、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燕王殿下驾到——”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房内的凝滞。
叶菀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厌烦与警惕,快到几乎无法捕捉,但面上瞬间如同覆上了一层完美的面具,恢复了无可挑剔的恭谨与温顺。她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不见丝毫褶皱的衣袍,快步迎向殿门。
谢晚宁也迅速收敛心神,退到角落阴影处,垂首肃立,将自己缩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背景。
殿门被两名小太监无声地推开,皇帝叶知琛身着明黄龙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身后半步,跟着一身墨蓝亲王常服、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燕王叶景珩。皇帝身后,是低眉顺眼、亦步亦趋的荣安,以及数名屏息凝神的宫女太监,阵仗不大,却自带一股无形的皇家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叶菀屈膝行礼,姿态优雅标准,声音清冷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菀儿平身。”叶知琛的声音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慈爱,他虚扶了一下,目光却并未在女儿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缓缓扫过整个书房。他的视线掠过墙上的疆域图,案几上摊开的兵书策论和未完成的机关图稿,最终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的卷宗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化作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轻叹。
“这琼华殿,倒是收拾得……越发清雅了。”
他的目光落在叶菀身上,带着审视。
“朕听闻你昨夜秉烛夜读,怎么今日也不多歇息歇息,反倒又摆弄起这些舆图策论了?”
他指了指书案,“这些玩意儿,自有翰林院那些饱学之士去操心。你贵为公主,金尊玉贵,该学着调脂弄粉,赏花品茗,做些雅致之事,方不负这天家气象。整日浸淫于此,岂非辜负了韶华?”
叶菀垂着眼帘,长睫如同蝶翼般覆盖住眸底翻涌的冰冷暗流。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带着无可挑剔的恭顺。
“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愚钝,只是闲来无事,翻看些杂书解闷罢了。让父皇忧心,是儿臣的不是。”
叶知琛似乎很满意她的懂事,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你能明白就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多想想终身大事。朕为你挑选的那门亲事,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北境边塞虽远,但那领主之子亦是青年才俊,你嫁过去便是王妃,身份尊贵。闲暇时抚琴作画,相夫教子,这才是正经公主该有的体面生活。这些……”
他再次扫了一眼书案上的卷宗舆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终究不是女儿家的本分。”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叶菀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然而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却骤然收紧。
父皇竟已如此直白地将那如同流放般的“亲事”提了出来!而且,他口中的“体面生活”,对她而言,无异于金丝牢笼的死刑宣判。
叶知琛的目光又状似随意地扫过角落垂首肃立的谢晚宁。
“这丫头看着倒是伶俐,是新来的?”
叶菀立刻敛去所有情绪,恭敬回答,“回父皇,是儿臣新添的侍女,名唤鹊儿。手脚还算勤快。”
“嗯,鹊儿……”叶知琛随意地点点头,显然对一个侍女毫无兴趣,目光很快又转回叶菀身上。叶景珩则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尊沉默的玉雕,目光偶尔掠过谢晚宁低垂的侧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皇帝又“训导”了几句,这才在荣安的搀扶下,带着人施施然离去,仿佛真的只是“路过”关心一下女儿。殿门合上,那无形的皇家威压才如潮水般退去。
琼华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重的压抑和屈辱感,几乎令人窒息。
叶菀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回廊尽头,她才缓缓地直起身。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番裹着糖衣的羞辱从未发生,只是那紧抿的唇线透出一丝倔强的苍白,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万年不化的寒冰在无声燃烧。
她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投向依旧垂首侍立的谢晚宁,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比刚才面对皇帝时更冷了几分。
“你去御药房替本宫取些安神的香料来。”
“是,公主。”谢晚宁自然知道她是想独自消化这份屈辱与愤怒,于是应声悄然退出了书房。
关门时,她看见叶菀一直挺直的后背微微一松,不由得叹了口气。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裹着天鹅绒的软刀子,刀刀不见血,却刀刀致命。而叶菀那份隐忍到极致的平静,更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
谢晚宁拿着叶菀的令牌,沿着宫中小径前往御药房。秋季的御花园,草木凋零,显出几分萧瑟。
刚转过一处嶙峋的假山,一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小径前方,挡住了去路。
墨蓝的亲王常服,苍白的脸色……
不是燕王叶景珩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