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她心中戾气翻涌之际,谢晚宁那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真理的声音响起了。
“靠旁人施舍的恩宠,终究是镜花水月……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叫本事。”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自己,才是最后的倚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叶菀的心上。
处于深宫之中,她见过太多的阿谀奉承,也听过许多的委婉劝解,但是像这样赤裸裸地,一针见血地撕开了这深宫女子最可悲的宿命,也道出了她叶菀内心深处最坚定的信念的……还是第一次。
德妃的抱怨是庸俗的噪音,而谢晚宁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共鸣。
是的,共鸣。
叶菀微微笑了起来。
乌鹊,这个她原本只是当作一把锋利武器招揽的杀手,竟能如此精准、如此犀利地看透这深宫的本质,说出她压抑在心底却无法宣之于口的话!
她不仅懂她的处境,甚至懂得她的挣扎与不甘。
那份因被生母苛责而产生的冰冷戾气,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暖流所取代。
那是一种遇到同类,遇到知己的震动。
叶菀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被理解的震动,有对谢晚宁胆识的欣赏,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她原本只是需要一个得力的工具。但现在,她意识到,谢晚宁或许远不止于此。她的见识,她的胆魄。她那份看透世情的清醒,甚至比自己想象中更有价值。
殿外,脚步声远去,德妃的哭闹声终于消失。
叶菀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脸上的疲惫和脆弱一扫而空,重新恢复了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但眼底的光芒却比之前更加锐利和明亮。
“知夏。”
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奴婢在。”知夏立刻推门进来。
“让鹊儿进来。”
谢晚宁抱着香料走进殿内,垂首而立,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廊下那场惊心动魄的顶撞从未发生。
叶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
“香料放下吧,”叶菀淡淡道,“方才外面的话,本宫都听见了。”
谢晚宁心头微动,面上依旧平静,“若是觉得我僭越,你尽管责罚便是。”
“你怎么能同公主这样说话?”知夏在一旁皱起眉毛,“公主殿下是千金之躯……”
“知夏,”叶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计较这些,唇角也勾起一抹极淡却温柔的弧度,“责罚?不。你说得很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凋零的庭院,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唯有自己,才是最后的倚仗。这话,深得本宫之心。”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谢晚宁,不再掩饰那份欣赏和即将托付重任的意味:“乌鹊,本宫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办。这件事,非心思通透、胆大心细、且明白这‘唯有自己’道理之人不可为。”
她走到书案旁,拿起一个小巧的密封铜管,管面光滑,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三日后,城南,揽月楼,天字三号雅间。”
叶菀将铜管递给谢晚宁,眼神锐利,“你要将此物亲手交给里面的人。记住,必须是亲手交到那人手上,不能经任何人之手。若里面的人问起,你便说是替揽月楼主送一份修补古籍的旧稿。”
谢晚宁眸子闪了闪,接过那枚带着叶菀指尖微凉温度的铜管,入手微沉。
她知道,这既是叶菀对她的第一次考验,也是她踏入叶菀核心圈子的第一步。
“好。”她将铜管小心收好,声音沉稳。
叶菀看着她平静接受任务的模样,心中那份“此人可用,且值得一用”的感觉更加强烈。她走到妆台前,取下一个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微缩的宫灯图案。
“拿着这个,”她将木牌也递给谢晚宁,“若遇紧急情况,可凭此牌去西华门外墨韵斋找一位姓秦的掌柜,他会帮你。”
谢晚宁接过木牌,入手温润,显然不是凡木。她知道,这不仅是信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或者说是叶菀对她价值的一种投资。
“知道了。”她将那些东西揣进怀里,“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叶菀看着她,清冷的眸光深处,掠过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期许。
“你去吧。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
揽月楼矗立在冀京城南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尽头,背靠着一脉舒缓的南山余脉。楼高五层,飞檐斗拱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如同欲揽九天明月入怀,故得此名。
白日里,它是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品茗清谈的雅致去处;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又成了达官显贵、富商巨贾设宴密谈的绝佳场所。楼内格局精巧,回廊曲折,雅间隐秘,檀香与墨香常年交织萦绕,轻易便能掩盖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今日,暮色四合。
揽月楼华灯初上,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门前车马粼粼,衣着光鲜的客人络绎不绝。
谢晚宁正隐在后厨通往顶楼雅间的狭窄通道阴影里,身上的粗布短褐沾着洗不掉的茶渍和油污,头发用一块灰扑扑的布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刻意涂得蜡黄,眉眼低垂的脸。
她肩上搭着一条半旧的抹布,手里稳稳托着一个红木茶盘,盘里是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几碟精致的茶点。她走路的姿态微微佝偻,脚步放得又轻又稳,完全融入了这楼里无数不起眼的仆役之中,连呼吸都收敛得几不可闻。只有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冷静地扫视着每一个转角,每一扇门扉的动静。
天字三号雅间在顶楼最僻静的角落。她端着茶盘,垂首敛目,轻轻叩响了雕花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冷峻、太阳穴微鼓的护卫探出头,鹰隼般的目光在她身上刮过,带着审视的寒意。
“何事?”声音低沉而警惕。
“回爷的话,”谢晚宁的声音压得沙哑,带着几分讨好和惶恐,“小的奉茶。掌柜的特意嘱咐,天字房的贵客,需上刚到的雨前龙井,配新制的四色茶点。”
那护卫目光在她蜡黄的脸上和粗陋的衣着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她托盘里热气袅袅的茶壶和精致的点心,紧绷的神色似乎松动了一丝,侧身让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进去吧,手脚麻利点,别东张西望!”
“是,是。”谢晚宁连连躬身,小心翼翼地侧身挤了进去。
雅间内布置清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窗边,一个身着宝蓝锦缎常服、身形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背对着门口,正负手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只能看到一个保养得宜的后脑勺。他身后两步,还站着另一个气息内敛、目光如电的护卫。
谢晚宁目不斜视,脚步放得更轻,如同真正的仆役般,将茶盘无声地放在中央的紫檀木圆桌上。她动作熟练地摆好茶盏,提起茶壶,滚烫的水流注入杯中,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氤氲出清冽的香气。
就在茶香弥漫开来的瞬间,她借着放回茶壶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气音快速说道,“揽月楼主,派小的送一份修补古籍的旧稿。”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枚光滑微沉的铜管,借着袖袍的掩护,已如同变戏法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中年男子垂在身侧的宽大锦缎袖袋之中。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她摆放茶具时一个不经意的靠近。
那中年男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并未回头,也未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依旧维持着看窗的姿势,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成了?
谢晚宁虽然觉得今日这任务完成的颇快,但也并未多想,心中微定,立刻垂首后退,如同完成了任务的下人,准备悄然退出。
然而,就在她即将退到门口,那王大人正将那铜管拿出来时,雅间厚重的门帘突然被人猛地从外面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脂粉香风扑面而来,一个喝得满脸通红,脚步踉跄的锦衣公子,在几个同样醉醺醺的随从簇拥下,硬生生挤了进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嚷着。
“王……王大人!哈哈,果然是你!躲……躲这清净来了?让小弟好找!来来来……换个地方继续喝!揽月楼的酒……嗝……哪有隔壁醉仙楼的够劲!”
那被称为“王大人”的中年男子手一抖,满脸惊愕,铜管“砰”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骨碌碌的向那公子哥滚去。
王大人脸色一变。
很显然,他没料到会在此刻被人撞破。
那公子哥自然也看见了,“咦”了一声,正要低头去看。
谢晚宁心念电转,在那醉醺醺的公子哥撞过来的瞬间,她“哎呦”一声,像是被撞得站立不稳,手中托着的空茶盘“哐当”一声摔落在地,茶水点心溅了一地,一片狼藉。她自己也顺势踉跄着往旁边倒去,恰好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痛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挡爷的路?弄脏了爷的袍子,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那醉酒的公子哥被溅起的茶水烫了一下,勃然大怒,顾不上地上的铜管,抬脚就朝倒在地上的谢晚宁踹去!
电光石火间,谢晚宁眼底寒芒一闪而逝。她蜷缩着身体,抱着头,用最卑微的姿态承受着踹过来的力道,同时发出一连串惊恐万分的告饶:“爷饶命!爷饶命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这就滚!这就滚!”
她借着被踹的力道,手脚并用地往门外爬,动作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瞬间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无妄之灾吓得魂飞魄散的可怜下人。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那王大人立马反应过来,眼睛一扫,身侧的侍卫顿时动了动,脚尖一扫便将那铜管收入自己衣摆之下,接着便无声无息的捡了起来。
“滚!给老子滚远点!”
那公子哥嫌恶地挥挥手,注意力完全被地上的狼藉和谢晚宁吸引过去,没注意那铜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谢晚宁连滚爬爬地“逃”出雅间范围,直到拐过一个回廊,确认脱离了所有人的视线,她才猛地停下。脸上的惊恐卑微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她迅速直起身,扯掉头上的灰布巾,反手塞进怀里,同时脚下发力,如同狸猫般轻捷地闪入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通往楼后更僻静小院的狭窄通道。
她必须立刻离开!
刚才的交接虽然完成,但那个醉酒公子哥的闯入太过突兀巧合,难保不是有心人的试探或搅局。而且,雅间里一旦被发现异常,追查起来,她这个送茶的仆役首当其冲。
揽月楼的后院连接着一条窄巷。谢晚宁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落入巷中。巷子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主街的灯火透来些许微光,映照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她脚步不停,贴着墙根疾行,呼吸平稳悠长,将所有的声息都压到最低。
然而,就在她即将抵达拐角,伸手就能触到那扇通往自由的窄门时——
“站住!”
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通道内沉闷的空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谢晚宁脚步猛地一滞。
“就是你,那个站在门口的,给三楼地字房送些茶点上来!”
谢晚宁皱了皱眉,有心想当听不见,可身后那声音的主人却不依不饶,“喂喂喂,聋子啊你?怎么回事?有没有人管啊?”
她的声音极大,周围的人几乎都看了过来,一时间谢晚宁倒成了目光中心,只得咬了咬牙,转过身。
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