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云压关前。
潼岫岭一线,风势愈烈,天色愈发沉重,乌云层叠如墨。
仿佛压低到了山巅之间,远处偶有雷鸣滚滚,似野兽低吼,在崇山峻岭之间回响不绝。
巡夜的哨兵披着雨披,披风猎猎作响,在风中强撑着身形,绕着营寨缓步巡弋。
营火被风压得发出呜呜怪响,时不时有火星被吹起,旋而熄灭在黑夜的缝隙里。
宁昭的令兵营在半山腰处,视野广阔,背靠山岩,营帐布设严谨。
营帐外临时搭起风障,仍被夜风拍得咚咚作响。
营前两盏军灯被密布的油布罩住,昏黄光影透出帷幕,将整座主帐染上一层朦胧的金色。
宁昭未眠。
她披着玄青色战袍,站于营帐正前,眉头紧锁地望向天边那片厚重云层。
风中带着隐隐的咸味,不似海风,却也非雨气,仿佛混杂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燥意。
顾恪从帐中走出,神情凝重地递上一封急报:
“燕环来信,云峰岭夜间有一批不明人马逼近,未真正交锋便撤,似在试探布防。”
宁昭接过信件,眉头微动:“越来越像密营风格。”
她转身入帐,将急信摊于案上,与潼岫谷地图一同对照。
顾恪快步跟入,低声道:“属下方才查看粮帐时。”
“发现昨夜南线后勤车队中一批粮袋未作登记,验查之后,少量粮中有异味。”
宁昭神色瞬变,眉峰猛然一拧:“……何种异味?”
“混有细碎苦灰,表层有黑斑,似是处理过的老粮,但……”
顾恪咬了咬牙,“很可能,是掺毒处理。”
宁昭沉默良久,忽地沉声道:
“封库,所有南线进粮暂缓发放,连夜抽查其余批次。”
她目光深沉,“若真是毒粮,敌人动手的时间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早。”
“是。”顾恪应声退下。
帐内只剩她一人时,宁昭轻轻伏在案前,掌心按着那张地图——
地图上,星藤基地的位置用一抹极细的朱砂点出,如针般微不可察。
她目光落在那一点上,良久未动,终低声喃喃一句:
“不能乱……哪怕风起云涌,也不能让那线断。”
与此同时,北荒边陲,寒林深处。
狂风拍打着茂密枝叶,吹得雪松低头,叶梢簌簌作响。
宁凡的身影隐于林下,一身银灰色短袍紧贴着身形。
他半蹲在地,正缓缓将一枚透明琉璃珠放入手中雕纹铜匣之中。
“这是第十批融合体,稳定性尚可。”一旁的术士沉声道。
“但藤核活性在近期出现了微弱波动,恐与近日天气异常有关。”
宁凡未即刻回应,而是缓缓起身,目光越过林间遥望北方苍穹。
风从远处山谷而来,带着丝丝不属于北荒的湿意。
“藤,是生灵;天,亦有变。”他收回视线,淡淡道。
“让你们的人加强南线感应阵列,尤其是旧雁门道那一线,那里若异动,或与敌有勾连。”
“是。”
宁凡负手走出寒林,落雪未至,寒意却已侵骨。
他回头看了一眼星藤培育地的方向,眼神一如往昔那般冷静而深沉。
仿佛早已预知风起雨落皆非偶然。
夜深时分,天边终于响起第一道清晰的炸雷。
潼岫岭营地上空,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帐顶之上,哒哒作响。
仿佛万马奔腾般从山头席卷而来。
巡营的士卒纷纷加紧披风,营地警报随之拉响三声——
“前线斥候回报,苍岭以南有火光浮现!”
苏翊披甲赶至主帐,雨水顺着他盔甲流下,喘息略重:
“主帅,敌军疑似在岭阴潜伏,风势掩行,正向谷口推进!”
宁昭眼神一凛,沉声下令:“鼓号三通,前军列阵,潼岫谷口,亮弩不出锋,防其夜袭!”
雷声隆隆,雨幕之中,一盏盏军灯接连点亮,如火蛇蜿蜒,照亮了这座被风雨笼罩的山岭。
战争的帷幕,终于在这一夜悄然揭开。风中异兆,未必是风——可能是杀机。
雨越下越急,夜色仿佛被这密不透风的水帘吞没。
潼岫谷下的林线边缘,数道黑影迅捷掠过泥泞的林地。
马蹄被厚布缠裹,无声无息。
人影之间传递着简短的手势,个个身形矫健,眼神冷厉,显然是惯于夜战的精锐。
“目标确认,谷口两侧哨所布防未变,侧翼空隙在旧溪沟西北侧。”
黑影中一人轻声道,语气低哑。他腰间佩刀无鞘,刀身淬黑,映不得一丝光。
“按第三方案,二十息后动作,先破警号,再扰后营。”
另一人指令干脆,“活捉哨将,务必悄无声息。”
“是。”
此刻,潼岫谷西侧的山腰间,一处不起眼的石隙后。
另有一人静伏雨中,他身着一件灰布斗篷,身形极瘦,皮肤泛白。
双目微合仿佛熟睡,唯有指尖缓缓转动一枚细铜指环,似在计时。
忽然,他睁开眼。
风中一缕极轻的异香——不是花,也不是草。
而是一种极细微的焚香味,自谷口方向飘至。
混杂在湿润空气里,若非习惯百毒之人,根本觉察不到。
“果然动了。”他喃喃,声音带着南地口音,却并不粗俗。
他从斗篷内掏出一只小小的哨子,在唇边一吹,哨声极细。
如蝉鸣般潜入雨声,几不可闻。
随即身影如狸猫般一闪,没入黑暗。
而就在这同时,谷口的东南方向,突然响起“砰”的一声——
是巡营哨所的灯杆断裂落地,被大风拍得重重倒下,惊得哨兵惊呼。
“警灯折断!——有异动!”
未等将令落下,黑夜中忽地腾起数束火光,似流星般自谷口两侧飞出。
瞬息照亮山壁,紧随而至的是尖锐破空声,一枚黑色弩箭钉入营外木障!
“敌袭——!敌袭——!”
三通战鼓急促敲响,山林震颤,火光于雨幕之中交错如星。
营中混乱一瞬,宁昭披甲而出,周身已着玄青铁甲。
披风迎风翻飞,雨水打在她冷峻的脸颊上,双目如炬。
“命全营戒严,后营粮帐封锁,无令不得擅动!”
她的声音一贯冷静,此刻却带着一丝刀锋般的肃杀。
苏翊、顾恪等人迅速分头指挥,亲领小队前往不同方向稳固防线。
火光映出人影奔走、战鼓急响,整个潼岫营寨。
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与火光中,被迅速推入战时状态。
然而在暗夜更深之处,另一道异变正在悄然酝酿。
西境后方,马脊岭北段。
此处地势相对平缓,原是南来粮道必经之地。
近年来虽改道绕行,但仍有商旅残道可通。
此刻,一支商队正于雨中缓慢前行,牛车压着泥水,发出沉闷吱嘎声。
车中,老仆躬身跪于地,手中奉上一小瓷碗。
“主子,今晨入的茶,温度还可。”
车内传出一声懒散的轻笑:“雨夜喝茶?不如饮酒。”
声音未落,帘子被微微挑开,露出一张面色苍白。
鬓角微乱的年轻面孔,眉眼极俊,却透着一股倦意与危险。
他接过瓷碗,浅啜一口,忽地皱眉:“这味……不是昨夜那批。”
老仆顿时额头冒汗:“是,是属下昨日在望沙镇临时购得……”
“望沙镇?”那人微笑,目光却凉,“那地方已经进了北荒投递名单。”
他慢悠悠放下瓷碗:“换茶,通知那边——
这批茶也要送进星藤计划的样本库里。任何异常,都不该遗漏。”
雨水滑落他指间,一滴砸入瓷碗,泛起微微涟漪。
他抬眼望向北方,低声呢喃:“要下大雨了……可别把火浇熄了才好。”
北荒,静堂地窖。
雷声由远及近,仿佛一场雷雨也正穿越漫长山道,步步逼近这片早已死寂的土地。
地窖深处,潮湿的砖壁渗着水珠,青灰色的岩层像腐尸的肌肤,阴冷、湿滑,泛着石灰的苦味。
苏浅浅蜷卧在一处昏暗的囚室角落中,双手被拷于背后,腕骨处已有勒痕。
她的鬓发凌乱,发梢滴着水,是日夜冷凝的水珠所致。
她身上仍穿着那身粗布囚衣,因多日未换,边角已有破损,肩头一线血渍干涸,映出她沉默中隐忍的顽强。
这一刻,她的眼睛睁开了。
不同于以往的空洞或愤怒,此刻的她。
眼神深处有了一种极为凝定的清明,仿佛雨夜之后,一盏灯终于稳住了火芯。
她静静侧耳倾听——雷声之外,是某种不寻常的回响。
那是地下潮气与石壁共振时传出的轻微共鸣,不似往日的空寂。
而像是——有某种流动、接近、蠕动的东西,正穿过深层地窖通道缓缓逼近。
她记得沈彦曾提过一句:“星黄藤根须下的脉络并不只是植物。”
当时她未以为意,如今却仿佛有某些记忆突然发光,照亮了某个隐秘的角落。
她闭上眼,在黑暗中屏息,心神游入体内——
血流、呼吸、寒热交替的气感,一切都被她细细捕捉。
数月来,她未曾间断过这种孤独的内观练习,像是在枯坐地狱的长夜里,一寸寸摸索着重塑灵识。
突然,她的指尖一颤。
某种若有若无的异热感,自她掌心浮现,沿血脉潜入心口,极轻极浅,却真实如火苗。
这股热,并非她本身所有,而似有异力自外渗入。
且源头正是她几日前吞入体内、由管煜以“残株引火”之术置于她体内的藤系素末。
那星黄藤的变种,正在她体内苏醒。
她睁眼,深吸一口气,那种若隐若现的灼热感渐成一条细丝般的内线。
仿佛能牵动外界某种共振,令她短暂间能“感知”囚室之外的动静。
她知道,这是机会。
是毒,亦是钥匙。
地窖深处的回声愈加清晰了,那不是寻常脚步声。
而更像是泥地之下,有什么密封的铁盒在缓缓开启。
一节一节的咔哒声,似打开了某种沉眠的机关。
“他们准备转移我了。”苏浅浅喃喃,声线低哑却冷静。
她望着囚室上方的窄井口,那原本永无可能逃脱的高墙,如今在这风雨前夜,忽然多了一丝裂痕。
外头的风也变了。
雷鸣虽远,却带着北荒特有的“干热回流”。
那是沙地翻卷、山口错位所形成的局部热风,预示着一场不寻常的天气变动。
苏浅浅深知,每一次这种风出现,必伴随着地层微动、通道开合的短暂错位。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拷的手腕,眼神沉了沉,忽地用力一抖,那枚早在前日偷偷藏入掌心的骨针悄然滑出。
她咬着牙,忍着剧痛将其扎入腕骨边沿,一丝丝血线冒出。
却也有一抹极淡的黑气随着骨针激荡而出,隐隐带着星藤毒素之息,混入四周空气。
她终于吐出一口气,倚着石壁低声笑了一声。
“来吧……你们该来了。”
——
地窖之外,夜雨未歇。
一辆蒙着黑布的囚车正悄然驶入静堂背后侧门。
两名身着灰衣的守卫神情肃冷,腰佩制式短刀,目光在风中微微浮动。
“确认时间,今夜三更准时启程,走老葫芦沟那条线。”
“嗯,这边交接手续准备好了,密函已入箱,钥印亦齐。”
他们对话短促,眼神却不时扫向地窖入口,一丝不安掩藏于其中。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就在不远处,一抹极淡极浅的毒素气丝。
正随夜风慢慢升起,拂过他们的衣角、鼻翼,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而地窖中,苏浅浅静坐不动,仿佛沉眠一般。
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夜”,还没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