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雨未止,风也未歇。
静堂后院,被雷雨与黑暗一寸寸吞噬,四周林木随风摇曳,枝叶间雨滴噼啪砸落。
仿佛一张张湿冷的手在夜色中拍打着这处孤悬北荒的旧院。
灰砖红檐在雨中斑驳如血,残灯挂在檐角,火苗随风晃动,投下鬼影般的光斑。
看守囚车的灰衣人神色更加紧绷。
其中一人名唤李腾,原是北疆旧军的一员,转至静堂守备后惯以沉稳着称。
可此刻,他却频频侧首望向那条延伸至地窖深处的石道,眉间拧成一结。
“这风不对。”他低声咕哝,喉咙像压着石子。
“风?”另一人讥了声,“你又不是术士,看什么风?”
李腾没应声,指间却下意识地捻了捻腰间的铜铃。
那铃不过是个信号物,平日象征警戒,如今却仿佛是他唯一能依靠的安心物。
他忽然蹲下身,在地面摸了一把雨水,指腹拈了拈——潮中混着微微的苦味,不似寻常泥水。
他眼神一冷。
“这雨,里头带着藤毒的味道。”他说,声音极轻。
“你疯了!”另一人脸色剧变,“这地方有禁结阵法,苏浅浅若真能引毒外泄,咱们早死了!”
李腾未再多言,已缓缓抽出腰间短刃。
他不信命,却信直觉。昔年战场上,他曾在夜雨中断臂逃生。
靠的就是这股如同野兽嗅觉般的直觉。
而今夜,这直觉再次浮现——死气正在靠近。
他目光死死盯着地窖石门,低声道:
“她在逼我们提前动手。”
——
地窖之中,苏浅浅静静地听着上方的动静,那些粗重的脚步声。
那些兵刃轻鸣之音,那些被压抑的惊疑——都在她的感知之网中,一寸寸清晰起来。
星黄藤的毒性本不应有此引动外界的效应,然她体内所植的“残株引火”。
却像是某种被激活的媒介,让她与这片土地之间,建立了某种近似“共感”的联系。
她靠着石壁,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湿冷与毒息的空气。
一寸寸,一点点,她在心中拼接着从沈彦与管煜口中获取的那些断片:
——星藤本为西域所献,其根须可入骨侵心;
——蛮荒培育出异株,意在“种人”与“控兵”;
——残株引火者,能以星藤体感作阵感枢纽,引动大地震荡、扰乱感知术阵……
这一切不只是“毒”。
是蛮荒对中原术理系统的反制。
苏浅浅眼神微寒,她已然明白,自己就是那“试种之株”。
他们不是要她死,而是要她“活着发芽”。
想到这,她嘴角轻轻一挑,眼神带上一丝从容讥诮。
“既然如此,便看谁先开局。”
她轻轻一动,整个人转身卧倒于地,将身体贴近地面。
她细细触摸石砖纹理,终于在墙角靠近排水沟一线,摸到一块微微松动的砖石。
那是她数日前以齿咬松的,原本不过为打磨骨针藏匿之处。
此刻却似打开一个微小通气孔,地窖外的风从那里渗入。
混着苦涩藤息,也将她的意志悄然送出。
石缝中,一滴藤毒之液缓缓沁出,滴入地砖排水沟中,被雨水带着顺流而下。
没人知道,那一道苦水已经渗入了静堂后墙脚下埋藏的泥渠之中。
而在那里——
某株早年被弃置的星藤枯根,在雨水浇灌之下,忽然颤了一下,像是感应到某种母体召唤。
一缕极细极隐的绿色丝线,从泥水中探出,悄无声息地朝着静堂地窖蔓延。
——
而远在二十里外,宁凡站在一座旧庙废塔之下。
望着静堂方向夜色中的微光,指尖轻弹,掌中一颗铜珠在掌纹间缓缓旋动。
他身后,一名黑衣哨探弯腰低声道:
“地下毒脉已被她激活,静堂结界感知将受扰乱,后夜应可趁机转移。”
宁凡点头,目光却并不轻松。
“她敢自引毒藤,便是破釜沉舟之意。”他说,低声道,“我们也需为她赌最后一筹。”
他说罢,缓缓将那颗铜珠收入袖中,转身步入夜雨。
而雨水落地之处,已有微微藤根蠢动。
——
夜雨中,静堂高墙之上那盏长明的铜灯,火焰忽明忽暗,在雨水冲刷下仿佛摇摇欲坠。
廊檐滴水,檐下一株干枯老梅被雨水浸透。
枝干上隐隐爬满了一层黏滑的翠绿苔斑,若有若无的星藤孢子。
在肉眼难见的微风中悄然飘荡,随风越墙,飘入那一处依山临水的后山小道。
而这条小道正通往静堂的最隐秘一隅——祠屋侧厅,苏浅浅囚禁的地窖所在。
地窖幽深,石砖冷硬。
苏浅浅倚坐于墙角,额侧贴着冰凉石壁,整个人犹如一尊沉默无语的雕像。
她闭着眼,呼吸极缓,皮肤泛着微微的冷汗与青白交错的颜色。
额角的伤口已然干涸,干涩的血痕与她清瘦苍白的面庞交错,显得几分鬼魅几分悲壮。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巧舌如簧、运筹帷幄的苏家二小姐。
而更像是一个身处深渊、步步为营的“毒之试种者”。
她的意识正在微妙地游移。
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知正在蔓延。
她仿佛看见了,一根根暗绿色的藤脉自地底浮起。
轻柔地缠绕在她四肢之上,不是压迫,而像抚触,像某种亲昵的召唤。
那些藤根微微颤抖,似在向她“低语”,诉说着某种遥远而古老的共鸣。
“你是谁……”
苏浅浅心中喃喃,意识却像落入深井,一重又一重下坠。
忽地,她“看见”了某种影像。
——废土之上,一座残破古城中央,藤花蔓延,血肉长根。
如同脉络之网将人尸山血海尽数缠裹。
而在最中心处,有一颗晶亮荧绿的“心脏”,跳动着、呼吸着,如同活物。
她胸口骤然一震,陡然惊醒。
“这是……星藤的记忆?”
她低声呢喃,意识迅速回拢,一道推论如雷电般劈入脑海:
这些藤毒,不仅可入人体,更可能具有某种“低级意识”,能与“宿主”建立共感。
她,是它们选定的容器。
而她若能反向接入它们的“感知链”,或可借毒反控,建立“反蛮荒”的毒阵之术!
苏浅浅眼底,光芒陡盛。
“宁凡……你真敢把这步死棋给我。”
她缓缓坐直身子,神色逐渐清明。
她没有立刻行动。
而是低头看向自己左腕。
腕骨瘦削,藤纹隐现,隐约泛着一点光。
她轻轻咬破指尖,将血滴于腕上。
一瞬间,青纹悄然蔓延开来,一圈圈、一条条,如同蔓草生长于肌肤之上。
那不是普通毒发,而是“主动引动”——
她正在用自己的血气牵引藤毒,建立精神层面的“沟通桥”。
石壁微颤。
角落里那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竟随之浮动一寸,仿佛回应。
就在这一刻,苏浅浅眼神一凝,体内气息陡然一滞——
某种“外来意志”似乎正顺着藤脉涌入她的感知之网。
它粗粝、野蛮、带着冷冽的吞噬欲望,毫无理性,却本能地对她产生了极强的“粘附”。
那一刻,她明白了:
星藤的根并非全在中原,它的主脉,依旧连接着“蛮荒深处”。
这根试种之株,一旦彻底引动,就会成为桥梁,成为“入侵”的前哨!
她心头剧震,骤然按住心口,极力稳住气息。
“不行……不能彻底唤醒它们……”
“但……可以借它们的‘恐惧’……”
她微微冷笑。
她终于意识到,这些星藤虽能吞噬血肉,却仍惧火、惧雷、惧寒金重力。
若能以“火雷寒金”为诱引,在其扩张路径中打入术阵或重金咒封。
即可借藤之脉路,反向镇封它们的主脉!
那一瞬,地窖里,苏浅浅重新睁开眼。
她眼神清明,眼角带血,唇角却浮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你们既然想把我种下……那便看我如何在泥土里长出刃锋。”
——
地窖之外,夜雨未停。
风声猎猎,静堂周围的林木间,开始出现一缕缕肉眼可见的诡绿色气丝。
那是星藤孢子的微粒,在风雨交错中缓慢弥散,像无形的蛛丝,悄然织网。
但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官道尽头,十余骑悄然驻足。
为首一人,披黑风披风,马下跪步,双目望向静堂方向,神情凝肃如冰。
他低声道:
“毒息已破静堂结界外围层。”
“她开始动了。”
那人唇角一勾:“那咱们也,该点火了。”
——
地窖外,雨丝绵绵,夜色如墨。
洗心苑的青瓦屋檐下,积水顺着檐角缓缓滴落,落在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石阶上。
发出轻微的“叮咚”声,仿佛敲击着这座古老宅邸沉重的心脉。
远处林间,乌鸦偶尔哀鸣,雨水浸湿的枝叶沉甸甸地垂挂着。
暗绿色的叶片上积满了雨珠,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水珠滑落,打湿了潮湿的青石小径。
风,带着凉意夹杂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挟裹着雨丝,渗透进静堂的每一寸空间。
此时的静堂,已不像白日里那般庄严肃穆,反倒添了几分幽暗诡谲。
庭院深处,一尊历经风雨洗礼的石狮半掩在浓密的爬山虎下。
石面斑驳,苔藓斑点散布,宛如守护着这场风雨中的秘密。
穿过这片湿润的石板路,走到祠屋侧厅的门口,门扉微闭。
木质门面上斑驳的漆色剥落,露出暗红色的底漆,像是染过血迹的老布。
门缝里透出一丝幽幽的灯光,摇曳生姿,映射出地窖内残破的墙面与低矮的石床。
门旁的铜制灯盏,火焰在风雨中摇曳,映出一道道跳跃的光影,像是夜幕下灵魂的舞蹈。
这间地窖里,苏浅浅依然倚坐在冰冷的石壁旁。
她的发丝略显凌乱,几缕发丝黏贴在额角,沾染了雨水和汗水的混合味道。
眼眸深邃,透出坚韧与不屈,微微泛红的眸子中,依稀可见倔强的光芒在闪动。
此刻,她闭着眼,呼吸渐渐平缓,但体内那股与星藤共鸣的奇异气息依旧流转不息。
地窖的墙面上挂着一串破旧的风铃,风吹雨打,偶尔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恍若天外幽音,似在诉说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混杂着潮湿霉味,令人心神俱乱。
忽然,苏浅浅轻轻睁开眼,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角落中那缕细微的青烟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她缓缓伸出手指,轻触那青烟,感受到一丝暖意涌入指尖,像是来自远方的微弱回应。
她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冷笑。
“宁凡……你放心,我会撑下去。”
与此同时,在距离洗心苑不远的破败废阁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迅速穿梭于阴暗的废墟之间。
那是风引司的暗桩,一名穿着深色紧身衣的女子。
她的步伐轻盈而果断,目光锐利如鹰,时不时扫视四周,警惕每一丝风吹草动。
废阁内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蔓藤和青苔,空气潮湿,混杂着霉变的木头气味和腐叶的酸臭。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装有“月牙白”信羽的细长竹管放入一处隐秘的暗槽中,动作迅速且熟练。
信羽轻轻颤动,羽毛上的银光在阴暗中闪烁,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暗桩抬头望向外面倾盆的暴雨,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信羽已经飞出,消息必须准时抵达。”
天断关。
宁凡的私室内,壁炉旁燃烧的火焰吐出橘红色的光芒,映照出他锐利的面庞。
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正细细审视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信息。
手中摊开的是用细密线条绘制的战局图卷,图中标注着静堂、天断关、落鹰涧等关键点。
他沉声道:“荀破小队改变路线,优先接触洗心苑外围,务必确认苏浅浅安全。”
他转身对身后数名侍卫下令:“听风与藏锋小队立即准备,风引司要加强静思堂及秦如月监控,任何异常马上报告。”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由沉静转为锐利,透出杀机。
“这棋局,只能我来收尾。”
与此同时,在广渠别苑的密室中,王恒伏案凝视着手中的古旧图卷,指尖敲击着桌面,神情焦躁。
密室内阴暗,四壁悬挂着各种古旧地图与兵书,灯光昏暗,照不亮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
他微微咬牙,低声自语:“暗钉行动必须掀起骚乱,拖延宁凡布置……不然,我真的要完了。”
密室一角的暗箱内,几名蒙面刺客静静等待命令,气氛凝重如临大敌。
在蛮荒王庭的云谷,尘妤正端坐于藤蔓缠绕的宝座之上,目光冰冷,手指轻敲着扶手。
窗外雷鸣滚滚,映照她面庞那冷峻无情的轮廓。
她身旁站着“风骨”——一位身形窈窕却满脸冷峻的女子,正听取任务细节。
尘妤沉声说道:“星黄藤试验进展顺利,风骨,你的任务是潜入北荒,夺取藤心样本,避开所有哨戒。切记,万一暴露,立刻自断联系。”
“风骨”点头,眼中闪烁着冷光。
夜风呼啸中,风骨披上一件破旧的灰色斗篷,化作一抹幽影,消失在暴雨蒙蒙的夜色里。
?
这一夜,风雨交加,静堂周围暗涌汹涌,星藤的幽绿色光丝似乎在雨中隐隐绽放。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缓缓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