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
涟漪未平,暗流却已转向更深处。
就在世家门阀已低头,伴随着北征的轰鸣,太子李承乾在朝中已是权势滔天之时。
兵部尚书侯君集,这位曾随李世民南征北战,官拜国公的开国勋贵,此刻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甘露殿的灯火辉,太极殿的山呼万岁,都与他无关。
杜家,王家、崔家的接连垮台。
更是让侯君集感觉到,自己也似乎正在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勒住,而且越收越紧,都快要窒息了......
夜色如墨,沉沉压在长安城头。
皇城深处兵部衙署,最后一盏烛火在侯君集案头摇曳,将他铁青的脸映得明灭不定。
窗外隐约传来渭水码头的号子声。
那是江南粮船昼夜卸货的喧嚣。
更是太子李承乾督办北征军备,权势煊赫的证明。
侯君集只觉得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心上。
他猛地抓起案上一卷兵甲库存簿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薄薄的纸页上,触目惊心的亏空数字如同噬人的黑洞。
精铁箭头短缺三成,新制明光铠竟有半数以上以次充好!
冷汗无声地浸透他内衬的重衣,黏腻冰冷。
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借兵部之便,暗中克扣、倒卖军资留下的烂账!
原本想着世家盘踞,朝廷这潭水深不见底,总有腾挪遮掩的余地......
可如今呢?
杜家倒了,王家塌了!
就连五姓七望之首的崔家都被连根拔起!
崔氏祖祠都推平了!
那日太极殿上,崔敦礼被拖出去时绝望的呜咽,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侯君集耳边。
当时太子李承乾,就昂首挺胸站在御阶之下!
那双年轻锐利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掌控与锋芒!
而他侯君集,堂堂陈国公,兵部尚书!
却只能看着自己被太子一点点挤出权力的核心圈。
北征筹备,粮秣转运,军械督造这些实权要务,此时早已被东宫牢牢抓在手里,他这个兵部尚书,竟彻底成了个管账的摆设!
“以太子目前的秉性来看,怕是迟早…会清算我这曾经撺掇他造反的叛贼!”越想越怕的侯君集喉咙干涩,不禁喃喃自语。
那个被他暗中煽动,差点走上造反绝路的冲动太子!
那时自己是何等得意,还以为抓住了一条通天捷径,以从龙之功把控朝政,权倾天下呢!
可现如今看来......
那哪里是捷径,分明是悬在头顶的催命索!
一旦太子坐稳江山,一旦陛下腾出手来…....
忽然,侯君集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可绝望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而且......越收越紧!
侯君集霍然起身,焦躁地在逼仄的值房内踱步,像一头被关进铁笼的困兽。
案头摇曳的烛火,将他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在冰冷墙壁上。
忽大忽小,狰狞可怖。
“与其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侯君集猛地停在窗前,望向夜色中天边那模糊的轮廓,眼中凶光如饿狼般爆射而出。
“不如放手一搏!
老子没了他李承乾,难道就成不了事!?
大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皇子!
还有魏王李泰…...
对!
还有李泰!
他那个死胖子,此时恐怕也早已恨太子入骨!
而且如今也被逼到了墙角!
更重要的是......这魏王在被陛下禁足王府之后,也并未有多安分,甚至还三番五次秘密派人来与自己接触!
顿时......一丝疯狂的笑意爬上侯君集嘴角。
侯君集是个果决之人,向来都是敢想敢干。
当即,他便抓起椅背上搭着的深色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
推开沉重的值房门,避开巡夜的兵丁。
侯君集很快便熟门熟路地拐入皇城中一条偏僻的夹道。
翻墙,落地!
几个起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通往魏王府邸的深巷中......
不多时......
灯火稀疏间,弥漫着一股颓败气息的魏王府邸。
从后花园一处假山密布,守卫最松懈的角落,侯君集如狸猫般翻过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地。
贴着冰冷的假山石壁,他警惕地扫视四周。
远处主楼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似乎还夹杂着李泰暴躁的呵斥与杯盏碎裂的脆响。
侯君集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他按照之前魏王派人来与自己秘密接触之时约定的方式,在假山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处轻叩三下。
两长一短。
片刻,假山深处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微“咔哒”声,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悄然出现,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侯君集毫不犹豫,矮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狭窄且陡峭的石阶通道。
潮湿阴冷不说,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和陈腐的气息。
通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木门。
侯君集深吸一口气,便直接推门而入。
门内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陈设简单,一桌两椅,烛台上燃着几支粗大的牛油蜡烛,光线昏暗摇曳。
果然,那死胖子压根就没在那丝竹喧嚣的王府主楼!
侯君集一进门便看到,魏王李泰正背对着门口,肥胖的身躯裹在一件松垮的锦袍里,俯身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精细地堆砌着长安城郭、宫阙、坊市的模型。
其中城北一片区域被特意标红,插着许多代表粮仓、武库、辎重营的小旗。
“陈国公,你终于来了!”李泰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压抑的戾气。
他伸出肥胖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却带着病态的白,缓缓抚摸着沙盘上那片被标红的区域,指尖最终重重按在一座代表“北衙武库”的木质小塔楼上。
“看,多壮观的军资啊…堆积如山,都是我那好大哥的功劳。”
他猛地转过身,烛光下,那张原本还算白净的胖脸此刻浮肿泛红,眼白布满血丝,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侯君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