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人刚说罢,却见有人怒斥道:“你这不废话么!”
“要不是那边刚打来下,还死了不少人,朝廷能用的上咱们这些流民,想什么美事儿呢,我看你就是个想不劳而获的懒蛋!”
“就是,留在这里也是冻死饿死,不如听太子殿下的,搏一搏,兴许还能博出个名堂!”
“是啊,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
“太子爷英明神武…如今咱活路,咱得兜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紧紧拉着身边一个半大少年的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说话的吏员:“官爷…真…真有屋舍.....能活命?”
吏员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用力点头:“太子亲令,还有朝廷旨意,千真万确!”
说着,他还一指高悬的旗帜,“老丈,看见那杆大旗没?”
“那可是东宫!”
“还能骗你们不成?”
“去了,就是大唐的边民,受王师庇护!”
老汉听罢,也是深吸一口气。
最后,用那满是冻疮的手猛地将少年往前一推:“狗娃,去吧,跟着官爷走,给咱家挣条活路!”
少年一个踉跄,回头看着爷爷,嘴唇哆嗦着。
“爷…”
“快去!”老汉吼道,声音带着破音,“记着!到了地方,写信!给爷报个平安!甭管多难,活下来!”
少年咬着牙,眼中含泪,重重点头,转身挤向登记名册的桌子。
可刚要开口,却听那小吏问道:“朝廷有令,可以带家属的,你不带你爷爷他们么?”
“啊?我爷爷也能带着,不是只要......”
“费什么话,带不带一句话,带的话就一同前来画押!”那小吏面无表情,言语是毫不客气道,“老幼妇孺,东宫另有过冬物资赏赐,尽可能不会让人冻死!”
少年呆住了。
可这小吏冷冰冰的话语,却仿佛点燃了引信。
人群中陆续走出青壮,有的孤身一人,但更多是,却是拖家带口之人,而且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在户部吏员和东宫侍卫的引导下,上前签字画押。
然后沉默中带着希望,爬上那几辆覆雪的牛车。
车轮碾过冻硬的泥泛,发出吱呀的呻吟,载着数百颗忐忑又燃起微光的心。
数日后,这些人在军队的护送下,踏入茫茫风雪,向着更北的未知之地。
风雪同样肆虐在数千里之外的郁督军山南麓。
定北堡粗糙的原木城墙在狂风中巍然矗立,如同插在冻土上的一柄巨剑。
堡内,新建的官署大堂里,炭火烧得通红,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李安期眉宇间的凝重。
他面前摊开的,是两封几乎同时送达的公文。
一封来自长安东宫,太子朱批,字迹力透纸背:“流民北迁,以实边陲,解京畿困,固定北根。”
“着李安期妥为安置,授田垦荒,就近佣工!”
“潜移默化收民之要皆在此一举!”
“望李卿勿负孤之重望!”
而另一封来自长安户部,行文则冰冷了许多:“奉旨拨付流民安置粮秣、种子、简易农具若干,清单附后。然北地苦寒,转运维艰,后续供给视情再议。”
“另,流民成分驳杂,良莠不齐,需严加管束,谨防生变,累及大局,户部定将奏呈太子殿下罪责,万望无误!”
李安期堪罢,也是喃喃自语。
“严加管束…谨防生变…”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案,眼中却是精光爆闪!
他心想太子殿下这步棋,堪称神来之笔!
轻轻松松便将京畿的包袱瞬间转化为开拓的助力!
可这其中的风险,也如同窗外咆哮的风雪,冰冷刺骨。
流民孱弱,草原酷寒。
而降俘营那边怨气未消,关陇门阀的眼睛也在暗处盯着…....
千头万绪,重若千斤。
“主簿,”一个裹着厚厚皮袄、脸上带着冻疮的河西老吏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流民安置点选好了,就在官牧场西南五里那片背风坡地,靠近一条冻住的小河沟,开春取水方便。木头、草毡正在加紧运过去,先搭窝棚,等开春再建土坯房。”
“好,”李安期收起公文,强打精神,“王老辛苦。”
“这窝棚务必尽量保暖防风,流民体弱,经不起折腾。”
“粮食就按太子谕令,优先保障他们和官牧场牧工的口粮,降俘营那边…维持最低供给,工分兑换的额度,可以适当提高些肉干和盐。”
老吏王屯长点点头:“明白。只是…主簿,粮食还是紧巴巴的。官牧场那边,冻病的牛羊又死了十几头,兽医老张头急得嘴上起泡。流民一来,这嘴更多了…”
李安期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投向窗外风雪弥漫的草原,仿佛能穿透这混沌,看到长安那座温暖的天上人间。
“熬过去,开春就好了。告诉老张头,尽力而为。死掉的牲畜…肉分给牧工和表现好的降俘,皮子硝制好,也算点进项。”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王老,流民那边,你亲自盯着点。挑几个读过书、识大体或者当过兵,有威望的出来协助管理。”
“咱们只有让他们看到希望,人心才能稳。”
“是!”王屯长领命而去。
李安期独自站在窗前,风雪拍打着窗棂。
定北城这盘棋,太子落子天元,赵先生运筹帷幄,而他,就是这棋盘上冲锋陷阵的卒子。
只许进,不能退。
长安外的龙首原上。
与城外的凄风苦雪截然不同,位于原上新购的“牧云庄”内,却是暖意融融,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春意。
庄内引了温泉水,几处精巧的汤池蒸腾着氤氲白气,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赵牧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绸长衫,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身旁矮几上温着一壶琥珀色的美酒,几碟时鲜果品。
他闭着眼,似乎在小憩,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榻沿轻轻敲击,仿佛在应和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
那是庄内蓄养的乐班在练习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