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八年春夜的相府西厢房,檀木案几上的铜漏正滴下第十九滴水。
窗外的海棠正含苞待放,其中几朵像不畏春寒的先驱那样开得正盛。
一阵夜风吹过,粉白花瓣顺着开启的窗棂被带进屋内,落在了郗自信握笔的手背上,与狼毫尖悬着的墨滴一样颤巍巍将坠。
他盯着竹简上近日起草的《农田改革策》的空白处,正捋清思路时,新研的松烟墨就滴落下来,在春日潮气中洇成深色圆点。
像极了年前文帝含章殿案头那节短瘦的甘蔗 —— 彼时殿外冬雪初霁,文帝捏碎蔗段时溅出的汁液,亦曾在明黄龙袍上洇出暗痕,与相府库房里堆积的上品贡糖色泽无二。
案头的《泛胜之书》残卷被风掀开,“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区田不耕旁地,庶尽地力。凡区种,不先治地,便荒地为之。。。” 的汉隶字迹映入眼帘,恰如他此刻竭力起草、殷切期盼的改革之志。
“长史,宫城方向火光异动。”
侍吏的通报撞碎檐角铁马的清响,那串悬于廊下的青铜铃铛本是郗自信三日前命人换上的春铃,此刻却急响如骤雨,震落海棠花瓣上的露水。
铃铛的纹样仿自周庙金人,刻着 “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 的铭文,此刻却在夜色中摇碎成一片惶惶之音。
郗自信瞥见刘湛按在剑柄上的手掌微微发力,那柄环首刀的鲛鱼皮鞘上,新刻的饕餮纹还沾着未干的朱砂 —— 正是仿照檀道济旧部虎符的纹样,昨夜才由相府工匠加急铸成。
虎符的形制暗合《周礼?春官》“剖符合信” 之制,却在今夜成了催命之符,他只觉形势危如累卵岌岌可危。
“慌什么?” 刘湛的声音压过更夫梆子声,袖口拂过案头摊开的《黄河舆图》,滑台城的红圈被他蹭得模糊。
“陛下久病初愈,必是太医院熬药不慎。”
相府长史指尖划过舆图上 “彭城” 二字,那里用朱笔描着密密麻麻的起兵屯粮点,却正是郗自信计划在春耕时推行区田法的根基。
春日的风从窗缝钻入,卷起舆图边角,露出背面用小楷写的 “元嘉十八年农桑事宜”,那是郗自信自三日前开始熬夜所书,墨色在春夜湿气中泛着幽蓝。
刘湛忽然冷笑一声,指节叩击案几:“昔年晁错劝汉景帝务农贵粟,谁成想竟终落腰斩之祸,相王岂能效法?”
这声诘问如冰锥刺破夜色,让郗自信想起《汉书》中贾谊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 的名句,此刻却不仅为完成任务、更因心中想要改变现下低劣耕作的决心而坚定了自己改革的信念。
郗自信将狼毫重重顿在笔山,竹节硌得他掌心生疼,“够了,晁错非劝农桑而惹祸,实为削藩甚急而又无章程才落得最后那般田地”。
说完,他想起三日前在含章殿,文帝谈及北伐时咳嗽不止,帕子掩住的指缝间渗出暗红,龙袍里衬的暗金龙纹比冬日更显稀疏,针脚间露出的明黄缎子。
皇兄已然穿了数年的旧衣却未想更换,显然文帝亦有不弱于他的革新之念。
只是,似乎这原身已牢牢执掌了朝政,当时虽是文帝重病时托付于他,如今却也造成尾大不掉之势。
回想文帝缎面上的云纹,让他想起了《考工记》“青与白相次” 的古制,此刻却成了皇权衰微的隐喻。
“去前院看看,” 他对侍吏挥袖,广袖扫过案几角的青铜虎符半成品,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文帝腕间那枚碎成两半的玉珏。
“把新到的江南锦缎取来,明日要呈给陛下贺春。”
锦缎的纹样是他亲自设计的嘉禾瑞兽,取《诗经》“大田多稼,既种既戒” 之意,此刻却似讽刺。
刘湛突然起身,袍角撞翻烛台。
火苗蹿起的刹那,郗自信看见他靴底沾着的春泥里混着暗红 —— 他记得颜色如今夜第三次从宫城方向归来的密探靴底痕迹,春泥中还嵌着半片海棠花瓣,与西厢房外的花树同色。
“相王可知,” 刘湛的声音在摇曳火光中扭曲。
“殷景仁今日突然入宫,可是随身带着吏部印信。”
刘湛指向窗外,春雨不知何时已停,宫城方向的火光却愈发明亮,如同一朵在夜色中绽放的血海棠。
郗自信忽然想起《后汉书》中顺帝时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的童谣,此刻在心头轰然作响,却也敌不过心中那份兄友弟恭的骨肉亲情。
铜漏滴下第二十滴水的瞬间,西厢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春风卷着湿暖的空气扑进,郗自信看见管家跌撞在地,玉带銙在月光下晃出碎光。
“相、相爷。。。 禁军统领沈庆之带兵围住相府了!”
管家的腰带扣是南越进贡的珊瑚,此刻却随着他的颤抖磕出细碎声响,如同一曲末代的哀歌。
刘湛瞳孔骤缩,手按刀柄退至舆图前,指尖狠狠碾过 “建康” 二字。
“果然是殷景仁!相王,虎符已铸七分,此时若以 ‘清君侧’ 为名。。。” 他的话语里透着破釜沉舟的狠戾,让郗自信想起《史记》中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的决绝,却知此刻绝非天时。
“住口!” 郗自信踢开挡路的胡床,听见前院传来沈庆之的吼声。
他想起三日前在尚书台撞见王弘时,那老臣袖中滑落的密诏一角,“文帝病重” 四字的朱砂印泥在春日阳光下格外刺目。
密诏的边角仿着建安年间的柳叶笺,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此刻廊下灯笼突然全灭,黑暗中唯有刘湛腰间玉带銙的反光,却在夜色里泛着冷意,如同埋在春泥下的寒铁。
郗自信摸出袖中半成的虎符,触到冰冷的青铜纹路,突然想起《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中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 的典故 —— 那些权倾朝野的将相,终逃不过帝王案前那节丈量人心的甘蔗。
窗外海棠簌簌落瓣,仿佛在为这场未及推行的春耕改革,撒下最后的祭奠,恰如《楚辞》中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的悲叹。
沈庆之的甲胄声在庭院里越来越近,郗自信望着案头未干的《农田改革策》,竹简上的墨点已晕成泪痕。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相府演武场,看见士卒们操练时用的犁铧模型,刃口的弧度与他设计的改良农具好似误差不大,此刻却似乎会给他带来麻烦。
铜漏的第二十一滴水落下时,他终于明白:所有以农桑为本的宏愿,在皇权的天平上,终究轻于帝王对权臣的猜忌之心。
“相王,请移步中书省。” 沈庆之的声音穿透门板,铁刃甲擦过青砖的声响像极了十一年前北伐时的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