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八年春夜的中书省,青铜烛台上的烛芯爆响的刹那,郗自信看见文帝御笔亲书的废黜诏就摊在案头。
墨迹在狐裘暖炉的热气中尚未干透,“彭城王义康,惑于邪佞,窥窃国柄” 十三字的朱砂批注,比三日前相府库房内,下人收入的特级贡糖更显刺眼。
诏书上的飞白笔法苍劲如铁,恰似文帝此刻眼底深藏的寒意,让郗自信想起《汉书》中 “主父偃当路,诸公皆避其锋” 之故是,只是今日锋芒所向,竟是他这同根兄弟。
“相王可知,刘湛私铸虎符?”
文帝斜倚龙榻的身影在屏风后晃动,玉珏撞在紫檀木上的声响,与三日前含章殿召见时的声音重叠。
郗自信盯着诏书上 “檀道济旧部” 的朱圈,想起刘湛昨夜藏在舆图下的半块虎符,铜锈味仿佛还萦绕在袖间。
案头的博山炉飘出龙脑香,烟缕在烛光中扭曲成虎符的形状,恰如《楚辞》中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的悲叹。
“陛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撞在了冰冷的砖墙上。
“虎符乃臣命工匠仿造古物,欲呈陛下鉴赏。。。”
话音未落,沈庆之将一个锦盒掷在案前,开盖的瞬间,三枚完整的青铜虎符滚出,饕餮纹在烛火下狰狞如活物。
郗自信认出其中一枚的纹路,正是三日前他在相府西厢房见过的半成品,虎眼处镶嵌的红宝石与刘湛袖口的血渍同色。
文帝看向虎符,瞪大双目,突然又犯起了咳嗽的旧疾。
“王弘曾禀报于朕,” 文帝屏退欲上前服侍的宦官,口中传出闷响的声音,“相王府中僮仆六千,不上户籍,可是真的?”
殿外更夫敲过四更,郗自信想起三日前清点府库时,刘湛笑着说 “此乃备战之需” 的模样,无言作答。
沈庆之呈上的账册摊开在烛下,“贡糖三千斤,上品甘蔗五百株” 的记载旁,用朱笔标着 “先入相府,次入东宫”,字迹与文帝废黜诏的批红如出一辙。
他突然想起《史记?萧相国世家》中 “何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 的记载,可惜自己终未学得萧何的自污之道。
“陛下,臣请辞司徒、大将军之职,” 郗自信跪倒时,额头触到青砖上的烛泪,“愿镇守江州,为陛下。。。”
“江州?” 文帝打断他的话,玉珏突然掷在废黜诏上,砸中 “窥窃国柄” 四字。
“檀道济当年也说愿守豫章。”
烛火突然骤暗,郗自信在阴影里看见文帝袖口滑落的药囊,与人参味混在一起的,正是三日前相府西厢房飘散的龙涎香。
药囊的锦缎绣着茱萸纹,本是去年重阳之时会稽宣长公主所赠,此刻却成了兄弟离心的信物。。。
翌日,宫门前的青铜兽首在晨雾中凝着露水,郗自信被贬离建康的马车停在阙下。
文帝刘义隆不知何时已立在丹陛上,龙袍的明黄在薄雾中如同一团摇曳的烛火。
“车子(刘义康小字),” 文帝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打破宫门前的寂静,“此去江州,镇守豫章,当好自为之。”
郗自信转身,看见兄长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他撩袍跪拜,额头触到微凉的青石板:“陛下,臣临行有一言相谏。”
春风卷起他的广袖,露出袖口磨旧的桑蚕丝纹,“昔晁错言 ‘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今国家欲兴北伐,更需深耕农桑。臣近日在相府所拟《农田改革策》,望陛下。。。”
“好了,临行之际就别说这些了。” 文帝打断他的话,袖中滑落的竹简落在阶上,正是那卷未批的农桑奏议。
竹简边缘还留着郗自信昨日仍在修改的朱批,“亩收三石” 四字在晨露中泛着湿意。
文帝弯腰拾起竹简,指腹碾过刻痕:“农桑之事,朕自有计较。” 他的语气冷硬,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郗自信叩首起身,望着宫墙上斑驳的砖纹 —— 那是武帝刘裕北伐时留下的箭痕。
“臣弟此去江州,愿为陛下试种新稻。” 他的声音在宫门前回荡,惊起檐下栖息的雨燕,“若得成效,望陛下推广天下。”
说罢转身登车,车轮碾过宫门前的青铜地漏,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未竟的改革之梦。
文帝立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在晨雾中。
手中的竹简沁着凉意,“区田法” 三字的刻痕在他的心中默默权衡。
他想起汉初文景之治,“劝趣农桑,减省租赋” 的国策让汉室强盛,又想到刘义康相府中堆积的农书残卷,突然意识到,或许去岁王弟呈上的甘蔗,丈量的不仅是权力,更是一个王朝的根基。
晨雾渐散,宫墙上的日影缓缓移动,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恰似史书中历朝历代关于农桑与权力的永恒命题。。。
三日后,郗自信被贬出建康的消息传遍朝野。
会稽宣长公主刘兴弟在府邸闻听此讯时,正对着镜奁梳理白发,发间的金步摇突然坠地,碎成数段,恰似她此刻的心绪。
这位曾在西征谢晦时起总摄六宫的长公主,此刻捧着刘义康幼时穿过的襁褓,上面绣着的 “长命百岁” 四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她想起《诗经?凯风》中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的句子,泪水突然决堤。
半月后文帝前来探望,长公主在宴饮时突然伏地下拜,华美的翟衣拖曳在地,如一朵凋零的牡丹。
“车子暮年,恐陛下难容,” 她泣不成声,发髻上的珍珠钗子滑落,砸在青砖上发出脆响,“今天我特意为他请命,求陛下开恩。”
话音未落,已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浸透了她那绣着鸾鸟纹的袖帕。
文帝急忙扶起长姐,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沧桑,突然想起《史记?外戚世家》中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的古训,不禁亦是潸然泪下。
“姐姐你一定不要有这样的顾虑,” 文帝指着蒋山发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如果我违背誓约去杀刘义康,便是辜负了葬在蒋山初宁陵的父母。”
说完,文帝令人将宴会上未喝完的酒封好,亲自题上 “会稽姊饮宴忆弟,所余酒今封送。(我和姐姐宴饮时想起了弟弟你,于是把剩下的酒封存,赠送予你)” 的字样。
酒坛的封口还用了皇家专用的紫泥,印着 “永保手足” 的戳记,却在春日的暖风中透着凉意。
长公主接过酒坛时,指尖触到坛身的刻痕 —— 那是当年刘义康周岁时,她亲手刻下的 “康” 字,此刻却成了兄弟间最后的信物。
宴会散后,文帝望着公主远去的背影,想起她年轻时总摄六宫的威仪,如今却为四弟(老大刘义符,老二刘义真,老三刘义隆,老四刘义康)跪求于地,不胜唏嘘。
殿外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在未干的酒坛封泥上,如同一幅无声的《蓼莪》之图。。。
郗自信在江州接到酒坛时,正值春雨连绵。
他摩挲着坛身的刻痕,心中明悟,所有以血为盟的誓言,终究抵不过王权霸业,兄弟之情亦然。
而长公主的泣血一请,不过是这出兄弟相残悲剧中,一抹残存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