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和顾长青几乎是撞开殿门冲了进去,一股深夜的寒气随之涌入,却瞬间被殿内温暖厚重的龙涎香融化、吞噬。
他们的皇帝陛下,正身着一袭月白色暗纹龙袍的宽松常服,悠闲地坐在窗边。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批阅奏折,只是凝视着面前桌案上的一副巨大的天下舆图。殿内的烛火,映照得那舆图上的山川河流仿佛在缓缓流动。
在他的手指旁,一枚通体漆黑的棋子,正稳稳地压在了“安南”二字之上,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镇山之石。
袅袅的茶香,混着顶级熏香的味道,与殿外凝重的夜色、以及两位臣子带来的滔天焦灼,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陛下!”
于谦“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这位年过半百的内阁首辅,此刻老泪纵横。他双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将那份滚烫的军报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痛心。
“宁王、靖王二贼,已裹挟两广三十万军民南下安南!此举非同叛乱,乃是窃国!他们要挖空我大夏的根基,在海外另立山头,为祸我大夏百年!一旦让他们在安南站稳脚跟,有钱有粮有人,必成我大夏心腹大患!日后再想征讨,将耗费数倍国力,生灵涂炭!恳请陛……!”
顾长青也跟着单膝跪下,这位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镇北侯,此刻也是面色凝重,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炸出来的。
“陛下!臣附议!于大人所言,句句泣血!眼下是我军海上拦截的最佳时机!我大夏水师已然成军,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在海上便可将其重创!绝不能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臣已连夜拟好作战计划,只待陛下一声令下,臣愿亲率神机营,为陛下荡平此獠!”
两人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言辞恳切,心急如焚,几乎是将心脏剖出来呈给他们的君主。
然而,龙椅旁的李睿,却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桌案上的白玉茶杯,用杯盖极其优雅而缓慢地,轻轻撇去水面上的浮沫,而后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不急,不缓。
直到于谦和顾长青两人都说完了,整个养心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二人因为急切而变得粗重不堪的喘息声,以及那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吞咽茶水之声。
李睿这才缓缓地,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啪。”
一声轻响。
却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两位股肱之臣的心上。
他们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摇曳的烛火,看到了一张……让他们毕生难忘的脸。
那张年轻的,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忧虑,没有半点的焦急。
有的,只是一抹高深莫测的,仿佛猎人终于看到期待已久的猎物,一步步、精准地踩入自己布设的最终陷阱时,那种带着一丝玩味与欣赏的笑容。
“急什么?”
李睿看着跪在地上,满脸错愕的两位重臣,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两位爱卿觉得,安南那弹丸之地,一年三熟的稻米,当真能养得起三十万张,从中原逃过去的嘴吗?”
一句话,将于谦和顾长青问得一愣。
于谦到底是老臣,反应极快,立刻争辩道:“陛下!安南虽小,但土地肥沃!即便一时养不起,他们也会以战养战,劫掠安南,整合其国力!届时,这群叛逆便会如同附骨之疽,永远啃食我大夏的南疆!放任不管,无异于养虎为患啊陛下!”
顾长青也急了,虎目圆瞪:“陛下!于大人所言极是!兵法云穷寇莫追,但那是怕其回身死战,与我玉石俱焚!如今他们是想远遁海外,另立乾坤!这性质完全不同!若不趁此良机一举歼灭,我大夏边防将永无宁日,后患无穷!”
两位重臣越说越激动,心中甚至涌起一股荒谬的担忧:莫非是之前的连番大胜,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冲昏了头脑,变得自大轻敌了?!
然而,李睿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收敛了。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不再有半分笑意,取而代代之的,是如同鹰隼般锐利的锋芒,仿佛能刺穿人心。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就算今日,朕在海上灭了赵康,那明日呢?川蜀的安王若是也反了,朕再派兵去剿?”
“后日,北方的瓦剌若是再次叩关,朕是不是又要将目光从蜀地调回北方?”
“这天下,心怀不轨的藩王,野心勃勃的士族,杀得尽吗?!”
连续的发问,如同三道重锤,让于谦和顾长青哑口无言,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杀不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大夏历代帝王都头疼欲裂的顽疾。
李睿没有再逼问他们,而是缓缓转身,重新走到了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前。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安南”的位置。
“两位爱卿的眼光,只看到了大夏的内忧。”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而朕的眼光,看到了这天下!”
此言一出,于谦和顾长青浑身剧震,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见鬼的眼神看着皇帝的背影。
那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被拉得无比高大,仿佛要将整个天下都踩在脚下!
“他们去安南,不是坏事,是天大的好事!”
李睿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两位重臣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们去了,朕才有理由,名正言顺地,把大夏的龙旗插过去!”
“朕要的,从来不是剿灭一群首鼠两端的叛逆!”
“朕要的,是开疆拓土!”
李睿缓缓转身,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野心与火焰!
“安南,只是个开始。”
“朕要让赵康这条丧家之犬,替朕去咬开整个中南半岛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