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太爷脸上的笑意顿时都僵住了。
严院判挑眉:“下官也许多年不曾见识过白老行针了。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时日一久,怕是就生疏了吧?”
白老太爷知道今日之事就是严院判所为,怒声道:“我白府如何医治此人,老朽自有定夺,严院判还是将心思放到你自己的医术提升上面。”
已然撕破脸,严院判也不客气:“下官也是一片好意,假如白老冒失地将他带离此地,有何闪失,白公子可是要吃人命官司的。
白老该不会以为,我们大家觊觎你的鬼门十三针,想偷师学艺吧?我严某人自认,医术并不在你之下。”
旁人跟着起哄撺掇:“白老露一手,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
“对,士可杀不可辱,不能认输,必须要为白家的荣誉而战!”
……
白老太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无地自容。
白景安哪里还能忍得下这口气:“祖父,您今儿必须得应下,否则日后我们白家……”
“啪!”
白老太爷反手就给了白景安一巴掌:“祖父教过你多少次?我们学医术是为了救死扶伤,不是争强好胜。
旁人不服,那是嫉妒,心胸狭隘没格局,你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还不给我赶紧回府!”
一番话指桑骂槐,白景安委屈地捂着脸,只能讪讪应是。
但明眼人全都瞧得出来,白家人分明是露怯,恼羞成怒了。
严院判已然是胸有成竹,得意嘲讽:“白老如今老眼昏花,力有不逮,已经无法施针,大家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其实只要白老你痛快地承认技不如人,我自然会出手。你白家救不了的人,本官倒是可以起死回生。”
白老太爷又羞又愤,但就连这跑堂小二的脉象,他都不曾上前查看,唯恐心焦手抖,被严院判一眼窥破他的秘密。
白景安不忿地反唇相讥:“此人病情棘手,不是银针所能解决的事情,你不要欺人太甚!”
严院判打开他的随身药箱,取出提前淬了解药的针刀,对着祖孙二人得意一笑:
“究竟银针是否有效,实力说话,无需废话。待我救醒他,你我高下立现。”
娴熟几针刺下,药效立竿见影,跑堂小二立即悠悠醒转。
严院判愈加趾高气昂:“怎么样?白老?请多指教!”
围观宾客交口称赞不已,令白老太爷与白景安更加无地自容,留下一句“不与小人争短长”,悻悻地落荒而逃。
回到白府,白老太爷就一个人去了白家祠堂,跪地不起。
一直到晚饭的时间,不吃不喝,谁也不让进。
一个家族的轰然倒塌,很多时候,都是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
对于一个以医术起家,发扬光大的家族而言,没有了医术的支撑,离没落也就不远了。
他已经嗅到了危机感。
晚饭后,白家大爷亲自来找白静初,说白老太爷要见她。
她跟着白家大爷来到祠堂。
沉重的门在身后关闭。
祠堂里,烛光飘摇,影影重重。
白老太爷盘膝坐在牌位跟前的蒲团上,听到她的脚步声,撩起了眼皮。
“静初,跪下,给白家的列祖列宗磕个头。”
静初犹豫了片刻,上前跪在蒲团之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白老太爷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儿,祖父坐在这里,一个人安静地想了很多,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静初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安静地听着,并未插嘴。
白老太爷望着她,缓缓开口:“祖父当年在太医院的时候,也曾与李公公打过不少的交道,深知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结果他委任的新家主竟然饶恕了你二叔与薛家的背叛,这令祖父实在意外。”
静初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只是低垂着眼帘默然不语。
白老太爷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是宴世子看在两家的情面之上网开一面,所以,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秦家家主,竟然会隐藏在白家。”
静初抬起脸,望向白老太爷,脸上的傻气尽数退散,眸中平静无波。很坦然地望着白老太爷:“那祖父又是如何猜到的呢?”
白老太爷扯了扯唇角:“早就有迹可循,也早就已经在怀疑,只不过始终无法相信,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而且一直被宴世子的身份所迷惑。
今日路过秦家,突然想起你二叔临走时候叮嘱我的话,便瞬间茅塞顿开了。”
“这些时日让祖父累心了。”
“你是一直都在装傻,包括在香河的时候?”
静初点头:“是,假如孙女不这样做,就不可能活着离开香河。”
“那你回到白家,为什么还要隐瞒?”
“因为,只要走露一丁点的风声,随时都会有人将孙女置于死地。”
“谁?”
“楚国舅。”
“什么?”
白老太爷大惊失色:“他,他不是……”
“求娶是假,意图掌控囚禁我是真。”
白老太爷心有余悸:“祖父差一点就将你送进虎口。”
静初并未多言:“所以,孙女现在的身份已经暴露,可能会给白家带来无妄之灾。我可能要离开了。”
“我不答应!离了白家,你能去哪儿?”白老太爷斩钉截铁:“你父亲好歹也是五品院使,谅他不敢太过放肆。”
静初笑笑:“祖父觉得,强权面前,我父亲母亲会护着我吗?”
白老太爷哑口无言。
“你是不是在记恨他们?”
静初不答反问:“假如换做祖父您呢?”
白老太爷无法回答。
这桩桩件件,换成谁都无法原谅。
她的善良,也是有锋芒的。
一时间,他酝酿在心里的话变得难以启齿。
纠结半晌,才不得不开口道:“我知道,自从静姝回府之后,你母亲因为当年调包之事,对你颇有怨愤,做下许多过分的错事。
你想离开,祖父不拦着,只有一个要求。”
“祖父请说。”
“在你走之前,能否将鬼门十三针,传授给你大哥。将来,他也好顶门立户,挑起白家。”
静初狐疑地问:“祖父为何不亲自教?”
白老太爷看一眼自己的手,苦涩一笑:“你以为,祖父不想吗?只可惜,祖父这辈子,只怕都无法行针了。”
“你的手……”
白老太爷轻叹一口气:“这是祖父当年激进与自负的报应。”
这话说出口,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令人痛苦的回忆,手轻轻颤抖,面上满是愧悔之意。
“十九年前,祖父偶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用鬼门十三针刺激经脉,再加上古籍之中记载的麻沸散,可以令人暂时失去痛觉。
于是大胆设想,是否能将这个方法,运用到有些疾病的治疗之中,比如清创缝合术,甚至于,可以像《史记·楚世家》所记载的那般,从妇人右胳下水腹位置剖腹取子。
我未曾验证,便心生狂妄,四处炫耀,最终给自己惹来了祸事,活生生害了一名无辜产妇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