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静初认真地望着白老太爷,仔细聆听。
白老太爷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道:“那是静姝刚出生两日,我晚上宴请同僚吃酒,半路之上被一群黑衣人拦住了去路,将我蒙眼绑到一处宅院里,让我为一位昏迷的产妇剖腹取子。
我查看那位产妇的情况,发现她已经被人灌下大量的催产汤药,有血崩迹象。但婴儿一时间却无法顺利生产。
拖延下去,产妇与婴儿很可能一尸两命。
当时我的酒意全都被吓醒了,压根就没有胆量往活人身上动刀子,一口拒绝。
可那些人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以性命相逼。我别无选择。
于是颤抖着手,剖开了产妇的肚子。
我从来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知不过是纸上谈兵,毫无疑问,产妇在我的手里最终因为失血过多,没有了呼吸。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血,一直蔓延到我的脚下。
而那个产妇,面色苍白如纸,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满是怨恨与不甘。
祖父一生,救人无数,死在我面前的人也无数。唯独那夜的场景,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甚至于一想起来,一拿起银针,集中精力,手就颤抖。最初的时候,尚且可以勉力而为,后来几年,这个心病越来越厉害。最终不得不离开太医院。
而你父亲还有大哥资质平平,无法参透秘籍。我以为,白家的鬼门十三针就要断送在我的手里。
结果你在无意间翻看过秘籍之后,竟然无师自通,自己领略了针法的精妙所在。
我顿时欣喜若狂,觉得你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份礼物。你就是来拯救白家的,所以悉心栽培你,倾囊相授。就是盼望着,你能帮祖父将针法传承下去。”
静初一直都在安静地倾听着白老太爷的讲述,没有插话。
等他讲述完,十分诚恳地道:“害死那个产妇的,并非祖父你,你也是受人胁迫,何必一直愧疚自责呢?”
“祖父也时常这般安慰自己。好歹,祖父也算是救了那个难产婴儿的一条性命。
但是,祖父对自己的医术过于自负,也过于理想化。银针并没有消除产妇痛觉……”
说到这里,白老太爷哽咽住了,泪眼婆娑。
“那些黑衣人堵住她的凄厉惨叫,用绳子紧紧地捆住她的手脚,摁住她的身子,不让挣扎。她是活活疼死的!
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没有激进,说出这番自负的话,那些黑衣人肯定也不会信以为真,逼着我剖腹取子。归根结底,我总是有责任的。”
静初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产妇当时究竟有多么绝望,无助,还有疼痛。
是谁这样残忍,竟然对一个孕妇下如此狠手?
这还是人吗?
但凡有恻隐之心,都会像祖父这般,一辈子耿耿于怀吧?
白老太爷的手又开始轻颤,控制不住。
“祖父你后来没有追究过此事吗?”
白老太爷深吸一口气:“婴儿落地之后,那产妇还有一气尚存。可那些黑衣人不等我查看产妇情况,进行抢救,便直接将我打晕,人事不省。
等我醒来之后,就已经被人丢在了白府门口。我压根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那个宅子又坐落何处。
而且,第二天下午,静姝就被金雕掳走,将你偷梁换柱,送回了白府。
府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无暇分心。
就这样过了十九年,此事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那被害产妇家里也无人追究,就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过。”
静初只能劝慰:“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祖父不必一直耿耿于怀。兴许,你的手就能自愈。”
白老太爷摇头:“我年纪已经这么大,黄土埋到脖颈,不报任何希望。但你知道,这鬼门十三针若是在我这里断了传承,我会死不瞑目。
你就算看在祖父的情面之上,念及你大哥以往对你的情分,帮一帮白家。就算祖父求你!”
静初摇头拒绝,斩钉截铁:“当初我在疫所身染重疾,宿月求到大哥跟前,他竟然无动于衷。
祖父你觉得,大哥能有济世救人之心吗?鬼门十三针传给他有何用?就为了升官发财?”
“我知道,你恨你父母,怨恨你大哥。
可当初,你被金雕所掳,幸好是你父亲率人将你从金雕利爪之下救出,算是救命之恩吧?”
静初点头。
“当时你被救之后,已经闭气,性命不保,是祖父用银针将你救活,也算救了你一命吧?”
勉强算是吧。
“祖父认下你做白家大小姐,十六年锦衣玉食,教你识文断字,传授你一身医术与针法。阖府上下,可从不曾亏待你,都是将你当做白家大小姐在教养。
这三桩恩情,全都恩同再造,应当同亲生父母一般无二了吧?”
静初不假思索点头,白老太爷所言,句句是真。
在白静姝回京之前,除了白陈氏,其他人对待自己,相比较起白静好,并无半分差别。
包括白景安。
这也是静初一而再再而三念及旧情的原因。
“后来,你父亲为了保住白家,将你送去李公公府邸,三年折磨,九死一生,算是亏欠,可以抵消一次恩情。”
静初不反驳,算作默认。
“你二叔身中蚀心蛊,是你救了他一命,祖父知你的情。”
静初还是没有说话。
白老太爷最终提出要求:“祖父就想用最后这一份传道授业之恩,换你助景安一臂之力。”
静初冷声道:“祖父可不要忘了,当初我刚从香河返回上京,母亲与大哥立即将我送去了清贵侯府试婚。
她们当时明知道池宴清身染花柳,心疼白静姝,却让我前去送死。
这样的大哥,我无法心甘情愿地助他一臂之力。”
“可是,总不能让针法在祖父这里断了传承!”
静初只能退让一步:“祖父难道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二哥吗?他比大哥聪明勤奋,有天赋,而且更重情重义。”
“可祖训要求,传长不传幼。”
“皇帝立褚,还择贤而立。祖父若是一再墨守陈规,非但让二叔二哥与您离心离德,白家还迟早会折损在白景安的手里。”
静初的话,令白老太爷心里一酸,想起白二叔那日,跪在自己面前,所说的那番掏心窝子的话。
自己差点就失去了这个儿子。
究竟是家规重要,还是传承重要?
他一咬牙:“你真愿意教景泰针法?”
静初不假思索:“我可以如祖父所言,念在我父亲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上,不计较这些时日里,她们对我的所作所为。
但我若是应下,白家对我往日的恩情也便彻底抵消了,两不亏欠。
日后他们若是再对我白静初有任何过分之举,我不会再顾念什么救命之恩,授业之情。我必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